朱潭埠的矮子师傅赤膊下塘,抱个簸箕,在抓鱼。鱼有鲫鱼、花鲢、鲤鱼、鲩鱼。塘水很浅,就剩下塘底一洼水,鱼拥挤着,很难游起来。矮子师傅用簸箕铲下去,搲上三两条鱼。鱼躬着背,尾巴甩起来,一把泥浆甩在矮子师傅脸、脖子、胸膛上。他也不抹一下,泥浆就那么任性地淌下来,一直淌到裤腰,像烫软了的荞麦面。鱼入箩筐,吧嗒吧嗒,跳起来,跳了三五下,不跳了。鱼不大,鲩鱼约一斤半一条。问矮子师傅:鱼这么小,起塘是不是早了?霜降才过了七天,鱼也不好卖。
还谈卖鱼?天干了三个多月,一滴雨没落,塘没水了,鱼很快要死光光了。看不懂这个天。鱼拿命熬着,熬不下去了。他答。
塘堤上,三株南瓜旱得半死不活,叶半青半黄,南瓜结到拳头大就老了。苦竹搭的南瓜架晒得发白。十几株辣椒、茄子晒得蔫蔫,叶秃了大半,辣椒一个也没结,茄子结了几个,很瘪,弯翘得似镰刀。一排苦荬菜秃了秆,几片叶子在秆头焦黄。
一个早晨,抓了筐鱼。他抱起筐,装在摩托车上,从机耕道出了雷打坞。筐滴下泥浆,他身上也滴下泥浆,泥浆在地上滴出三条泥线。回了家,鱼入了木桶,他洗了澡,驮着木桶去集市卖鱼。
矮子师傅不矮,五十多岁,四月到十月,他打赤膊。他说,衣服穿在身上,刀片刮一样难受。他身子黝黑,陶瓷锅的那种黑。他脸却白,出门就戴斗笠。斗笠可遮雨遮阳,还可当蒲扇。他头发短,也稀疏,鬓斑白。鱼塘在机耕道与山的夹角——山的最低处,也是机耕道的尽头。尽头是一处坟地,和一块黄泥地。黄泥地种了番薯和芝麻,再过去,是无尽的针叶林。一条防火道把针叶林一分为二。
初夏,他站在塘堤上,剥苦荬叶、南瓜叶给鱼吃,也去黄泥地剪番薯藤给鱼吃。这个山脚,我三五天去一次,去看环颈雉。有一个环颈雉家族栖息在这里,有时看见一只,有时看见三只,有时看见一窝,母鸡带着七八只小鸡,咯咯咯叫着。稍有动静,它们就飞得远远。机耕道两边和坟地,有许多草。它们吃草叶也吃草籽。我带晒干了的剩饭去,撒在路边。他早起,是割草喂鱼。我早起,是去雷打坞溜达。就这样,我认识了矮子师傅。
鱼塘并不大,约两亩,毗邻小畈荒田。矮子师傅说,这小畈田种不了,几年前,出水的小渠被工地填埋了,抬高了地势,旱季又没水可引,田就这样荒了。他挖了自己的田,筑了塘堤,养起了鱼。我说,与塘相连的那两块田,你可以租用过来,可以多养一些鱼,收入也高些,花去的工夫都是一样的。
那是我哥的田。他荒着,也不租给我。哥不如邻。唉,这是我最后一块田了,不能让田废了。三年不用,田就废,矮子师傅说。
01
大暑一过,天就没落一颗雨滴,塘水日浅。入了秋,塘尾露出了厚厚的泥浆。泥浆日晒,干燥、皲裂,有了乌龟壳的裂纹。黄鼠狼在塘堤打洞,捕鱼吃。鱼游在水里,哪看得见黄鼠狼呢?黄鼠狼缩在洞口,鱼游到浅水,它就扑过去,咬住鱼鳃,拖到阴凉的地方吃。它啃鱼头、啃鱼背、啃鱼尾,鱼腹却不吃,扔在淤泥上。剩肉和内脏被白鹡鸰、乌鸫啄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鱼骨。
随时可以看见白鹡鸰、乌鸫,在塘边活动。它们啄螺蛳、啄死鱼、啄小虫。矮子师傅用水管从荒田的水坑接水过来,续塘。水坑蓄水量太小,续了半个来月,水坑也没水了。他也不去割草喂鱼了,把家里摘下来的菜头菜脚、瓜皮,带来喂鱼。有一次,矮子师傅问我:你爱钓鱼吗?
以前爱钓鱼,已经十多年不钓了。我说。
喜欢钓鱼的话,你就来塘里钓。昨天晚上十二点多,我抓了一个偷钓的人。他也太不识相了,钓了我八条草鱼。他说。
这么偏的地方也有人来偷钓呀。何况,鱼也不大。我说。
嗯呀,偷钓的人用几条蚯蚓就把鱼骗上来了,才不管我割鱼草有多难。睡在床上,我一直想着明天去哪里割鱼草。他说。
没了水续塘,干得越发快了。山坞常有野猫出没。野猫不是弃养猫,是山灵猫,比家猫体型小,抓鸟、抓蜥蜴、抓蛙、抓蛇、抓野兔吃。野猫非常隐蔽,藏在草丛或林下,突然袭击。它有非常灵敏的嗅觉、视觉、听觉。塘水浅下去,它盘踞在机耕道边的杉木林一带。鱼游到塘边,野猫跃下去,抓上鱼来,叼到杉树下吃。野猫捕鱼,我看见过两次。矮子师傅看见过三次。他用竹竿扑打杉木林和杂草,驱赶它。
捞了三天鱼,塘没鱼了。浑浊的泥浆水,沉淀了七天,一洼水清清澈澈。矮子师傅说,投了五百块钱鱼苗,鱼卖了一千四百六十块钱,还划算,还划算。他嘴边叼着烟,拖着一双鞋跟烂开的黑胶鞋,又说:一年买酒的钱有了。
塘彻底干了。最后一块淤泥半干半湿,冒出了很多气孔。淤泥也晒白了。地锦和红蓼冒出了尖芽。白鹡鸰在泥面上跑,溜冰似的。矮子师傅收了南瓜架,翻挖了一遍塘堤,种上了白菜、白萝卜、菠菜、大蒜、芹菜。又从一里外的山塘(另一个山坞)挑水来,浇菜。三天浇一次,浇了六次,雨来了。雨下得不透,刚好湿透了泥层,塘里没水蓄。塘泥软化了,葱油饼一样。软化了的塘泥,露出了浅浅的兽迹:梅花状的五趾脚印、前三后二的五趾脚印、马蹄饼状的三趾脚印。鸡爪印很多,大大小小,虚虚浅浅。塘边长满了牛筋草。牛筋草散开,贴着地面。泡桐叶、枫香树叶、苘麻叶、盐肤木叶、乌桕叶,落在塘泥上,蚀孔腐烂,叶脉完整。
水蓄了半塘,正月已经过了。芹菜摘吃完了,白菜萝卜也砍了大半,根还留着,烂菜衣也风干了。矮子师傅就跟我抱怨,说,野兔吃了好多白菜萝卜,啃几口,也不吃完,烂根。他吃下的白菜萝卜,都是兔子先吃过的。他舍不得菜烂在地里,把吃不完的白菜萝卜做了泡菜。他说,你要吃泡菜了,跟我打个招呼,自己做的泡菜干净,也酸爽,用咸肉炒起来好吃。
没砍的白菜萝卜,都开了花。白菜花黄,萝卜花白。这是初春原始的底色。山峦俊秀了起来,一浪浪地青绿,从山脚往山顶漫上去,野山樱花白艳艳,覆盖了山崖。簇新的木荷率先从杂木林里涌了出来,灰胸竹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从早晨到黄昏,一直鸣叫。
02
去山里的人,有了些恍惚,还没缓过神,豌豆已经开花了。改变自然世界的,从来就不是别的,而是时间。时间给每一棵草、每一株树、每一寸土、每一只生灵,打上了生命的烙印。机耕道下的塘边,是一个斜坡。坡上的桂竹冒出了笋芽,八天之后,笋长得比人还高。矮子师傅在掰笋。他喜滋滋的,说,桂竹种下去四年了,第一年长笋呀。笋长了六根,他掰了较小的两根。
你今年还要养鱼吗?我问。
有点儿不想养了,去年天那么旱,鱼还没长开,就起了塘。费了那么多工夫,一百斤谷烧都没赚到。他说。
不养就可惜了。这个塘好,塘堤种菜,水中养鱼。我说。
你这样高看这个塘,那我还是养吧。也就五百块钱鱼苗,工夫值不了钱,玩了也就玩了。鱼不赚钱,赚鱼吃也可以。他说。
矮子师傅扛着锄头,去雷打坞铲塘边、糊塘边。塘糊结实了,不渗水。塘堤又翻挖了一遍,种了莴苣、苦荬、南瓜、黄瓜、丝瓜、空心菜、莜麦菜、苋菜。这些菜,叶茂盛,可喂鱼。塘堤有一米多宽,泥肥,菜疯长。在黄泥地,全栽了番薯。去年的芝麻,才收了两斤多。芝麻被鸟吃得所剩无几。他也没办法。他扎了五个草偶赶鸟,竖在芝麻地,鸟照吃,还在草偶上搭窝。
去集市买菜,我顺带买了十几根莲藕,掰断,扔进了鱼塘。藕是莲科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喜温喜水,有肥泥就生长。一块方塘没有水生植物,塘面就太干净了,失去了塘的韵味。我也跟矮子师傅说,塘边上还可以栽几棵番茄,番茄好看又好吃。矮子师傅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鸟吃番茄,鸟吃番茄。
有一天,一个香屯人骑四轮电瓶车进村卖树苗。树苗有柚、番石榴、桃、梨、柿、木槿、栀子花,苗是小苗,拇指粗。我选了三棵梨苗、两棵柿苗、六棵木槿、四棵桃苗,借了一把小锄头,去雷打坞了。挨着塘边,在机耕道之下的坡,栽种了树苗。我喜欢柿子树和木槿。我每去一个地方客居,都要栽木槿。木槿易栽,抗病虫能力强,花期长。花可食,可赏。木槿花一层层开出来,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如同告示:怒放的生命多么美。
清明,藕茎挺出了水面,圆绿肥厚的叶撑了起来。叶还没完全展开,如小绿伞,亭亭而立。矮子师傅买了五百块钱鱼苗,放入鱼塘。泱泱绿水,塘一下生动了起来。白鹡鸰站在绿叶上叽叽。
早上,矮子师傅骑一辆摩托车,去界田三岔路口割草。那里有几块田,前几年有人种草养鱼,后来鱼没养了,草仍年年长。他去一次割一担,鱼吃三天。草浮在水面,鱼躲在草下,窸窸窣窣。
六月底,暴雨连连,下了八天。洎水河轰轰隆隆,浪头翻涌席卷。楼下,掉了三个麻雀窝。被雨打掉的。有一个窝,还有五只雏鸟毙死。放晴了,去雷打坞,矮子师傅在翻挖塘堤。他说,小田畈像个湖,鱼跑得差不多了,菜也淹死,白劳无功。
塘中还有不多的鱼,矮子师傅也不去割草了。三五天,割一次番薯藤,扔进塘里。鱼成了塘里的闲云。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矮子师傅再也没来过雷打坞,马塘草、狗尾巴草覆盖了菜蔬,塘堤成了草堤。牵牛花爬上了瓜架,花幕垂下来。
在集市买菜,我看见活的白鲦、野生泥鳅、蚌、螺蛳,就顺手买一些,放入鱼塘。白鲦在水面穿梭来穿梭去,跳起来吃水蝽、水蟑螂、水蜘蛛。莲藕叶终于盖水面了,花苞从茎丫抽出来,朝上空挺直,日出而绽,露出粉红的花朵。
03
又旱了,入了仲秋,下了一场阵雨。阵雨很热烈,雨珠猛追猛打,下了半个多小时,骤停。塘水终究还是浅了下去。
塘半干半枯,露出了几块淤泥,已霜冻了。鱼沉在塘堤,或钻入塘泥。也有鲩鱼死在淤泥上,比巴掌大一些,被霜冻得硬硬,成了鱼的木乃伊。鱼眼被鸟啄食,成了两个黑窟窿。矮子师傅挖了六担番薯,把滕和根扔在塘中央。番薯机粉,卖二十块钱一斤。栽下去的树苗,活了十一棵。我高兴。矮子师傅说:栽下去的树,经过三个寒暑,才知道是否活了,现在判断不了,言之过早了。他是山民,也是树民,懂得栽树。树和人相似,需要经历严寒酷暑的煎熬。
雨水又活跃了起来。自然世界随之活跃起来。泡桐开出了粉粉的花。花油白油紫,一个月后,结出了蒴果,剥开蒴果,露出一包青籽。芝麻粒一样的青籽。木槿也开花,风摇,花枝也摇。
这一年,矮子师傅没放鱼苗了。他说,鱼会在塘中的番薯藤孵卵,不启塘,鱼就会越来越多。“任由鱼自己吧,由鱼命。”他说这个话,既坦然又无奈。好天气多,坏天气也多,好天气总是多于坏天气,可遭受几天坏天气,就让人无法承受。他管不了天气,也就管不了鱼塘。“没有水源,又没法排水。鱼没法养。”他说。
矮子师傅的话有道理。可什么是好天气,什么是坏天气呢?从哪个角度判定呢?天气都是好的,也都是坏的。无所谓好坏。
雷打坞是一个大山坞,有一片高大的香枫树林。林边有十几块大菜地。鱼塘缩在山脚,很少有人来这个角落。矮子师傅在黄泥地种上了花生。他挖花生,我捡花生。他剥生花生吃,嘴角溢出白浆。
又一年春,桃树开了花,梨树开了花。又一年秋,柿子树挂了红红的柿子。这一切,与我想像中的,是一个样子。
(选自《客居深山》,原刊《人民文学》2023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