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到较远的地方。
父亲是“牛媒人”(撮合买牛、卖牛双方达成交易)，经常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赶场子”。当时没有客车或者中巴一类的交通工具，要想抵达目的地，就只得仰仗自己的双脚，慢慢走过去。
这次，父亲要去的地方叫“石头渡”，离家大概有二十多公里。父亲告诉说，石头渡是个小地方，在山区，那里的人打野味，栽茶种树，比我们这里要有钱。
山区，打野味和栽茶种树，竟要比我们这里(我们这里是平原)有钱，是真是假?亦或者，父亲此话是责怨我们这里的某些人，一到冬季就只知道打牌寻乐，而不去挣钱。
“要不要跟去体验和确认一下?”父亲挑逗我。
其时我正好十四岁，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面对父亲的“挑逗”，我立即拍着胸脯应答：反正在放寒假，跟去，跟去看看。
“那么远的地方，光来回路上就得两天，”母亲竟表示反对，“良子(我的小名)还未出过远门呢，走那么远，他未必吃得消。”
我终于还是违背了母亲的意愿，将一摞红薯片和几把干花生塞进衣袋，迈开如大人般的脚步，我紧跟父亲兴冲冲地就踏上了行程。
天空晴朗，气温较低。
父亲牵着一头小黄牛走在前面，我跟在小黄牛后面，我们走在田垄间干硬的泥巴路上，抬眼望去，宽平的田野上空无一人，只看见路两边干枯的草兜和泥田里黄枯的稻兜，倏尔间从我的脚边一闪而过。
走出田垄，跨过地坎，迈上高坡，慢慢地，我们的脚步开始往上抬升。父亲说，这种地貌叫丘坡(丘陵)，再往前走十几里，就是山了，很高很高的山。
平时在家，我所面对的几乎都是平整的田地，若没有树木或者房屋的遮拦，放眼能望到两三公里开外。现在却站在了高坡上，回望身后的田地，似乎都在隐隐约约地往下沉。
我掏出花生和红薯片来啃咬时，父亲也停下了脚步，他示意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要进山了，山里气温要低，路面可能有冰——脚下要当心，防滑。”父亲一面喘着热气，一面关照我。
自打出门开始，我就处在兴奋中，现在愈加感到兴奋，吞咽下红薯片，我拔开腿就猛力往上冲。
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爬山，那种新鲜，那种刺激，那种感应，那种……我一时竟无从表达。
前方是一座圆拱型的高山，我们顺着山腰间的空隙往前走，那空隙却越变越窄，树木荆棘间闪露开的一绺绺，看似是路，等到抵近，却又不是路。父亲拽着小黄牛，到底还是走到了我的前头，他一直很小心地迈步，且都是迈小步，每迈一步，都要用手拨开眼前的荆棘或杂树条，既是为自己开路，也是为我开路。
从半山腰北坡下山，父亲引领我走进山谷中，双脚尽管已经变得越来越沉，我却依然咬紧牙关坚持着。阳光西照在高大的树梢上，只在某一处漏渗出亮闪闪的一条条。这时父亲开始解松衣扣，他的意思非常明确：再歇一下，再歇一下。
到达目的地时，天已经完全变黑。父亲似乎和这边的人很熟悉，也很要好，他们很客气地招待我们父子俩用餐，就着野猪肉炖冬笋和清蒸咸鱼干，我吃下去两大碗米饭。睡觉时，我躺在用类似芦毛作垫子的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山区，有野猪;冬笋，冬天里哪来的笋——还有那咸鱼干、那芦毛……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牵着小黄牛到渡下(一百米开外的空地上)“赶场子”，我也早早地醒了，站在房门前观看“风景”。
这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家，房子依山而建，都是清一色的砖瓦平房，房门前，是一小块平整的晒场;晒场前头，有几块形状各异的水田，干枯的稻兜上，正挂着一丝丝冰块;稻田尽头，从北往南环绕着一条小溪，小溪拐角水较深处，能看见有小鱼儿在冰面下游动;小溪对面，北端缓坡上长满了芦苇，南端一直连着山脚，零碎的丘坡上长满了毛竹，一个中年男子正举着锄头在竹兜附近掏挖——对了，他在挖笋，挖冬笋——原来昨晚我吃的冬笋是这样来的!
突然传出来一阵嘈杂声，很多人同时往渡下这边跑。后来知道，村上人在狮子岭围猎到一头野猪，大家正赶去分肉呢!
我看见，渡下往南的大片丘坡上，种满了茶树，茶树近边还有一些叫不出来名字的果树;我还看见，有人扛着锄头，拎着竹篓，往渡下北端的竹林走去——
看来，平地上人的生活与山里人的生活，着实有太多的不同，这些山里人，大冬天都还在干活，他们就没想过要停下来玩玩?
看来，老师说的“靠山吃山”，是真的;父亲对我的表述，是对的。
我早已忘记自己后来是怎样随父亲一道返归家的，也早已忘记父亲那次“赶场子”的结果到底如何，我只记得，记得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出门远行，得到了收获，且收获还不算小。
2024.09.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