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无由的想起了老房东一家人。之所以说是老房东，因为够久远，那是50多年前的房东了。但往事历历在目，依然鲜活。
大概是六十年代末，我们从乡下迁居到县城，租住了城关北山脚下一农户的房子。这家人有五间正房，自住三间，两间出租。院子方方正正的，很大。
房东大爷姓刘，身材高大，腰背板直，脸型也是轮廓分明的。身份虽是农民，却总是干鞋净袜，衣装整洁，言谈举止一派斯文，不知道的会以为他是干部。因为个高，街坊邻居都叫他刘大个。也是怪了，农民的他，除了把大院的园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春夏作弄成小菜园，一畦畦垄直地平的，各种菜蔬架上架下翠绿鲜嫩，几棵果树挂满杏李，还有一大丛刺玫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招来蜂飞蝶舞，让小院多了生机和温馨。却很少见他荷锄出工，仗犁归家。那时小，不懂得一探究竟，现在想来是谜一样的存在，但可以肯定的是房东大爷不是公家人。
房东大娘，姓甚名谁从不知晓，我们只管叫她大娘。大娘的形象与大爷大相径庭，矮矮的瘦瘦的，低眉耷眼的团团脸，一副受气小媳妇形象。不论冬夏好像永远穿着一身黑布衣卦，上衣是大襟袄，天气一转凉，两只手习惯性的揣在袖筒里，含胸曲背。裤脚总爱用带子扎着，一双解放脚便暴露无遗。大爷对大娘的称呼是:唉!声哨有点呼来唤去的意味。大娘对大爷的回应，窸窸窣窣的像过去的临国女子，掩不住的卑微。同辈的街坊邻居，都叫她不俊娘。
不俊，是他们的大儿子，长的像娘。眉眼不舒展，少言寡语，总是在傍晚看见他，弓着腰扛着铁锹锄头等农具回来，一身风尘一身疲惫。进屋先端起娘备好的一茶缸温热水，牛饮般喝下，然后再舀半盆凉水洗脸，吃完饭便不再出屋。后听说，不俊大哥有胃病，是外出给人家干活时口渴，看见一玻璃杯有水，就端起来喝了一口，结果误喝了硫酸，烧伤了食道和胃。虽抢救治疗及时，还是落下了胃病。那时他年龄还不大，自此以后就不爱说话了，除了干活少与人交往。我们租住他们房子时，他应该有二十出头了，直到我们搬走，也没见他娶媳妇，或是与女孩子有交往。
老二叫东升，遗传了爹的优点，身材高大壮实，眉清目秀，性格开朗，正上高中，是学校文艺宣传队成员，说拉弹唱样样拿的起，是宣传队的骨干。不知怎么淘的一身旧军装，一个绿军挎好像长在身上似的。朝气蓬勃，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些词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为过。放学后或星期天总有女孩子来找他，一起拉手风琴或吹口琴。那时我们小，不懂也不知他们是否是在恋爱。房东大爷对老大和老二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对老大早出晚归的劳作，好像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或是漠视。对老二是欣赏，眼里有宠爱有追光，有梦寐以求的满意。老二还真是争气，高中一毕业就被部队文工团征兵了，未来可期。
他家还有老三叫柱子，爹的身板，娘的性格，沉默寡言，不怎么爱学习，初中毕业就回村务农了。但干活是一把好手，勤劳肯干，样样农具，样样农活都得心应手。柱子还有个妹妹，是老幺，小名不叫女女、丫头，不叫杏花或英子，叫妮儿。在那个年代，在农村，这名字比较少见。可见爹娘对她的稀罕和宠爱，当然主要是爹，依我看她娘是没有命名权的，也没有能起“妮儿”这名字的见识和情趣。
妮儿比我小个一岁半岁的，我已是照看两个弟弟的行家里手，梳洗打扮全自理。妮儿遗传了爹的基因，亭亭玉立的高出我半头多。但每天早上上学前，都是爹给她梳头编小辫。房东大爷那蒲扇般的大手，竟然那么灵巧，把妮儿的头发打理的溜光水滑的。房东大爷的脸上，只有这时少了棱角，有了柔光。妮儿就美美的，兴高采烈的，蹦蹦跳跳的上学去了。
大娘在家就是烧火做饭，喂猪喂鸡，打理一家人的吃穿。大娘性子柔，手脚慢，一天到晚的忙不停，好像也不出活，总听到大爷的抱怨和呵斥。可大娘不愠不怒，依然温吞吞的，按部就班。所以大娘也少有闲空儿串门坐街，和邻居八卦家长里短。我感觉大娘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刺玫花开的时候。她会暂时放下那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走到那大丛的刺玫花前，撩起袄大襟，小心翼翼的兜着摘下的玫瑰花瓣。还会喊我们一起摘，告诉要摘那些半开不开的，香味浓。让我们拿回家让母亲给做成玫瑰花酱，封存好，待蒸豆包或炸油糕时掺一点到豆馅中，香极了。这时的大娘，眉眼是舒展的带笑的，那团团脸上的皱纹也仿佛像花瓣一样绽开了，一扫往日的沉闷。
两三年后，随父亲工作的调动，我们又搬家了，好久没有了房东一家的消息。再听说是刘大爷年近古稀突发心梗去世了。而在此之前，他的二儿子，那个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家人的骄傲，在部队娶了首长的女儿，却因受不了“大小姐”的颐指气使，一天到晚鸡飞狗跳，仕途并不顺畅。随着他转业回乡，婚姻破裂，抑郁成疾，黑发人走在了白发人之前。备受刘大爷宠爱的老闺女妮儿，刚成年便被当地驻军，一个南方的小伙子看上了，俩人搞上了对象。刘大爷一气之下，要求部队管好自己的战士。同年底小伙子被复员回乡，刘大爷一个疏忽，女儿就被“拐走”了。刘大爷临终，女儿都未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再后来听说，柱子从生产小队长干起，大队长、村书记、村主任，再到村办企业的厂长、经理，以及一系列的改革、改制，现在已是身价大几千万的老板了。不俊大哥一直未婚，和娘守着老院老屋，伺候娘的起居，直到老娘九十六岁高龄去世，年逾古稀奔八的他住进了养老院。
记得看《人世间》有人评论说:在家庭里父母最不待见的孩子，最“没出息”的孩子，往往是对父母最孝顺的孩子，是来报父母恩的孩子。
我想不俊大哥应该就是来报娘恩的那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