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吹动了院中的桂花树,沙沙作响。我坐在母亲生前的房间里,起身,推窗,凝望着天空,妈,是您吗?是您回来了吗?
母亲走的那天,我还在单位开展防汛工作,没能给母亲送终,这是我终身的痛。那天中午,姐姐打来电话,说母亲一上午烦燥不安,目光游离,时而昏迷,时而又似清醒,大口喘着粗气……姐姐后来对我说,这是母亲的不舍,始终咽不下最后那口气。当姐姐附身贴着母亲耳朵说,妈,家里人都回来了,您放心吧……但母亲依然。姐姐想了想又拨通了在外地读研我儿子的电话,教儿子说,奶奶,我回来了,就在您身边,我会记住您给我讲的话,您放心吧……听到儿子手机里的话语,母亲慢慢目光收敛,身体放松,气息也渐渐平稳,没几分钟,便真的走了。
儿子是母亲从小带大的,临终前听到儿子的“谎言”,也算是了却了最后的牵挂。
接到母亲去世的电话,我还在西水岭头。停车,我哇哇大哭,象一个孩子,从这以后,我也就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了……
我不知是怎样回到母亲家的,此时的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腊黄又苍白,平静安祥,像睡着一样……我一下扑跪在地上,抓住母亲尚有余温的手贴在脸上,泪水象泉水一样,沽沽地流淌……
母亲生于1937年,四岁外公便去世了,小脚的外婆拉扯着母亲与舅舅过活。在那个封建思想残余的年代,虽然外公生前勤劳,积攒些田产,家境还算殷实,但女子是上不了学的,母亲每天收拾好舅舅上学堂用的书、笔、砚等物品,送舅舅去私熟学堂,听到里面的读书声,怅然若失……
母亲是聪明伶俐的,十几岁便做了一手好针线活,尤其纳的鞋底松软结实,她常说,买的鞋是比较好看,但哪有做的鞋穿着舒服合脚呀。我至今还保留着母亲做的布鞋,每次穿起便想起了灯光下母亲那“哧嗞”的纳鞋底的身影……
1958年,因看中父亲的勤劳朴实,便成下家来。父亲的家原本是一个大家庭,大伯与二伯的家在奶奶团结下共同生活,婚后,父亲忙外,常常不在家,母亲承担着全家所有的农活。每天忙完了活,家里人都睡了,而母亲还在油灯下缝缝补补。
奶奶是个童养媳,但见多识广,口才又好,在我们这里有着较高的威望,族人与邻居有什么事都会找奶奶拿个注意。大伯婚后生养四个女儿,二伯身体不好未生养,无后为大,大家庭里传宗接代的任务便压在母亲身上。然而母亲婚后几年一直未孕,便时常看到奶奶那难看的脸色。可那时的父母亲聚少离多,生活条件又差,无耐的母亲只有更加卖力地干活,担水,种田,打麦,捣米……当大哥出世的那天,奶奶兴高采烈,“吧吧”地抽着黄烟筒与前来道喜的人高声说笑,然而母亲却头扎围巾,抱着大哥独坐在床上默默地流泪,是高兴还是委屈,也许都有吧。
大哥出世后,姐姐和二哥便呱呱落地,大伯家嫌弃我家吃闲饭的多,大妈吵闹着要分家,在我出生的前两年,家终于分了(二伯之前已去世,二妈改嫁,奶奶在我家与大伯家每家生活一个月)。没几年,我和妹妹也来到这个世界,望着这一张张吃饭的嘴,母亲更加玩命似地干活,起来更早,睡得更迟了,在屋后的山上不断地开荒种菜,天不亮便到街上叫卖。当卖完最后一斤菜,已是半上午了,有时还更迟。街上飘来炸油条与烤烧饼的香味,然而母亲却舍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也仅仅望了几眼早点店,按了按布包里卖菜得来不多的钱便径直回家了。母亲的胃病就是那时落下的。后来,我们长大了,家里条件也好了,但母亲仍保留着种菜卖菜的习惯,母亲说,我不爱看电视,又没有别的爱好,每天提点菜到莱摊上逛逛,不在乎卖多少钱,主要与一些卖菜的老姐妹们聊聊,混混时间……然而仍对自己苛刻,早饭也仅仅一个腌菜饼而已。也就是长期胃病加上腌菜饼,形成了胃底肿瘤,成了母亲最终的杀手。每每想到这里,便不由得自责起来,为什么不经常带母亲进行体检呢?!为什么早上吃着新鲜营养的早餐不给母亲送一些呢?想着,思着,我的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
大伯无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另两个在少年因病而亡),觉得无后,自暴自弃,想把屋前的自留地卖掉换些钱花,母亲知道后,托人找回来了父亲。父亲断然否定,对大伯说,你不是说过,弟有子,兄不孤吗?我有三个“讨米棍”,将来他们要成家要做房子,你把前面地卖掉,到时孩子做房子到哪里做?……父母亲的反对,大伯也只好作罢,于是也引起了大伯一家人的不快,在一个早上,大妈和两个堂姐对在屋前水沟洗衣服十几岁的姐姐故意找茬,三个人围攻姐姐一人,大堂姐一把抓姐姐的头发使劲地拽,姐姐一边与他们搏斗,一边高声地叫着母亲。闻声而来的母亲象一只发狂的母狮奔了过来,一把把姐姐护在身后,挺起瘦小的身躯与他们争斗……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事虽过去多年,想必姐姐定还记得。
大哥高中毕业后想去当兵,那年自卫反击战刚刚结束不久,小范围的战斗仍未停止,母亲不想大哥去。后来在父亲的再三做工作后,大哥终于穿上了想往已久的绿军装。在送大哥走的那天早上,母亲在车站左叮咛右嘱咐,回来后便合衣睡下,临近中午才起来,双眼红肿……大哥当兵四年,母亲念叨了四年,也担心了四年。
风更大了,我从母亲的房间拉门而出,院中的四季豆左右摇曳。这些四季豆是母亲最后一次住院前种下,最后一次出院后在妹妹的帮助下施肥、插扦,她对妹妹说,四季豆要先炒熟,在饭上蒸得烂烂的才好吃……如今四季豆已开花,硕果累累,然而母亲却不在了。母亲走后,这事妹妹给我提起好几次,每次还不断地喃喃自语,唏嘘不已。
母亲走的那天下午,先是晴空万里,不一会,狂风大作,飘泼大雨倾天而下,难道是老天对母亲的不舍而流下的眼泪吗?
母亲的丧事在族人和邻居的帮助下依序进行。当我与哥哥托抱着装殓好的母亲小心地放入棺材时,我这才发现母亲是如此之轻,全身皮包骨,骨瘦如柴,这还包括大腿上遗留有前年意外骨折手术后的三大块钢夹板。自从今年4月底入院到去世,母亲就没吃过一口饭与一口莱了,初期在医院靠输液维持,出院后,吃什么吐什么,仅靠吃着少量的婴儿米糊度活。去世前三天,母亲对姐姐说,想尝尝红烧肉的味道,姐姐立刻买回来新鲜的五花肉准备烧时,大哥看到后嚷道,妈胃不好,吃肉会刺激,会加重病情,不能吃……姐说,我晓得分寸,妈想吃,我只给妈尝一点点……就在争论不休时,母亲躺在床上,喘着气说,你们别吵了,我不吃就是……母亲是带着遗憾走的,大哥在母亲去世后后悔地说,我要知道母亲这么快就离开我们,那天我不该拦啊,让她老人家吃上一碗红烧肉都行啊……可如今,母亲已入土,再也吃不上了。
那天我回家姐姐遗憾地告诉我母亲没能吃上红烧肉这事,母亲还告诉姐姐,她百年之后,希望姐姐和妹妹在她去世做法事时,能转祭一下,她想在“那边”有口吃的……姐姐含泪答应。我听后没在意,想想待母亲病好转时,再吃上红烧肉也不迟,至于其它的话,认为不过是母亲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这是母亲留给我们最后的心愿。
母亲去世的前两天,姐姐打来电话,说母亲又吐血了,血量还不少。我急忙赶回家,此时的母亲斜靠在床上,脸色苍白,嘴角残留着淡淡的血迹。我赶紧联系120救护车,想把母亲送到医院。母亲一下子睁开眼睛说,我不去医院,上次住院我就知道我的病难治(之前我们一直瞒着母亲的病情),整个病房里只有我打吊水(点滴)打在颈上,护士小妹说我身上的其它血管打不进去,加上又吐了那么多的血,又输了那么多的血,虽然后来血止住了,但出院没几天又吐血,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病……我急忙说,那去医院止止血,吊吊水,养一养,人起码舒服些啊……母亲说,唉,算了,你和二哥、小妹都要上班,姐姐家在鄂州,家里也还有孙子与孙女要照顾,这次我的病已经耽误她这么多天了,老大(大哥)虽然退休了,但家里还有你父亲(肺癌,在家卧床)与他的岳母(肺癌,医院住院)要照顾,家里哪有人啊?你们又哪有时间啊?我鼻子发酸,我知道不去医院治疗的结果,急忙对母亲说,你要是不去医院,我以后哪里去找妈呀……话没说完,眼泪刹时喷涌而出。母亲说,莫哭啊,你哭得我心里好难受。你也不要难过,人都是要走的,我走想在家里走……
书上说,人要离开这个世界时,会恐惧,会烦燥焦虑,求生欲望是非常强烈的,但一天学未上,大字不识的母亲竟有如此心胸境界,放弃生命,坐等离世,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然而我的母亲做到了!
后来那天母亲还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多事。当说起我们这个家时,母亲说,我和你父亲与大伯家分家时仅有半斗米与两间屋,白手起家养育了你们五人,你父亲是出了大力的,尤其是你们兄弟三个人的工作,当初不知求了多少人化了多么大精力哦!现在你父亲卧床也有段时间了,要照顾好他,他胃比我好,能吃些东西,但少吃多餐,每天半夜给他热个米粑或冲杯牛奶吃点饼干……当说起我儿子时,母亲说,晓伟(我儿子)在外读研,让他莫省钱,饭要吃饱,衣要穿暖,给他化的钱一定要舍的花,他的婚礼我是参加不上了,让他莫怪我……
当天晚上,母亲便陷入半昏迷状态。
母亲出殡那天,雨一直下个不停。几位抬“重”的人议论说,要是到了出棺的时辰,雨还不停的话,这抬棺上山的路可不好走啊……说来也奇,刚到出棺的时辰,雨一下子停了,还出了微微的阳光。这仿佛冥冥之中是母亲生前团结邻里,乐于助人,自立自强而感动了上苍吧。
母亲出棺的当天晚上,按习俗我和哥哥要在母亲生前的床上去睡,喻义“续命”。当我和二哥来到母亲的房间,看到母亲生前用的物品在桌子上摆放的整整齐齐,也擦试得干干净净,橱柜里衣服与鞋子按季节摆放的井然有序。我和二哥谈起了母亲,也聊起了我们的以前。
二哥小时候,嘴甜乖巧,因一次喊了隔壁一位老红军“爷爷好”而尝到了一种叫贡枣的味道,吃完后,欲罢不能,便经常给母亲讲贡枣是如何如何甜,是怎么怎么地好吃。母亲自然知道二哥的用意,终于在一个冬日的早上,挑了近百斤的菜换了钱毅然到供销社去买贡枣。贡枣买到后,因担心家里的我们,急匆匆地往回赶,而把装钱的布包落在供销社的柜台上。当母亲回到半路,发现布包不见了,疯一般地往供销社里赶,去寻找布包。然而供销社人来人往,长长的柜台空空如也,哪有母亲的布包哦!可怜的母亲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布包里有父亲前几天归来时交给的十几元的工资与今年队里过年分发的各种供应票。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一些东西都是凭票购买,糖票、肉票、副食品票还好些,但是布票那是母亲答应过年给我们每人做件新衣服的,因为我们的衣服早就短得很难穿上,母亲早就承诺过的。可如今全丢了……当二哥美嗞嗞地吃着贡枣,还挑了一个大的往母亲嘴里送时,母亲看着美美吃着贡枣的二哥早已泪如涟涟,哪里吃的下哦?!
这事母亲后来给我们多次提过,她不怪二哥嘴馋,她只怪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小心,为什么早上出门卖菜时不把布包里的钱与供应票留在家里?!也不知母亲想了什么办法,那年过年我们还是穿上了新衣服。那段艰难的日子熬过来,也多亏了母亲的坚强!
我小时候,调皮倒蛋,三岁便跟着哥哥姐姐后面撒欢田野。一个夏天,在跨一个高门槛时,右脚一下子插进了左腿的开裆裤里,扑倒在地,一声清脆的声响,右腿粉碎性骨折,瞬间青紫肿胀……正在山上干活的母亲闻讯赶来,看到啼哭的我,一下子搂在怀里,嘴里喃喃地说,不得了啦,我三儿的腿断了,站不起来了……父母亲多方打听,响肠有一位叫谢福东的神医,专治各种断骨。当谢神医看到我的断腿后,对同去的母亲说,这孩子的腿我可以治,但你们要配合,要舍得,要心狠。谢神医给我正骨并用木板绑住断腿,开了几十副中药与一捆细麻绳说,这开的药要按时吃,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喝下去,这麻绳每天必须收紧捆绑一次……那味如黄莲的中药与每天一次的麻绳捆收,是我一生的梦魇,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从谢神医那里回来后,母亲放弃了许多田里地里的活,专心来照顾我,求人告奶奶讨来一些冰糖子哄我喝药,还跟我讲些小英雄的故事,有时还唱些好听的黄梅小曲让我配合每天一次的麻绳捆收。我至今仍不明白麻绳捆收是什么原理,只知三个月后,我终于站起来看着母亲笑时,母亲却哭了……
那晚我和二哥说了哭,哭了说,聊了很多,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那晚在母亲床上睡的特别甜,特别熟,就象小时候在母亲怀里睡觉一样。
今天是“五七”,是母亲离开我们的第35天。按习俗,我们为母亲准备了七进的灵屋。侄女找遍了街上的福寿店和网店,给母亲买了金银元宝以及各种首饰的复制品,应有尽有,甚至还买了一块地的模型。侄女说,让母亲在那边享享福,不要再省了。侄女还说,买一块地是让母亲在那边种种草,养养花,休闲休闲,而不要再种菜了……
时辰已到,点火,给母亲准备的东西在一阵大火中化为灰烬,希望母亲能收到。按习俗,母亲收到烧给她的一切,也就在那边有了新的住所,不再四处飘荡了,今夜将是最后一次回到这边,看看曾经熟悉的地方,看望看望这边的亲人……
风更大了,吹起了院中的落叶,默默地我打开所有的灯,让灯光散向无边的空中,照亮母亲回家的路。妈,我在家里等您,今夜我们母子不见不散,好吗?
——原创作者:汪东明
作于:2024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