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十六圆。
今夜,独自一人站在窗前赏月。深邃的苍穹一轮圆月悬挂在天空。已是深秋季节,月光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如流水一般,穿过窗户静静地泻在房间里,将地板点缀得斑驳陆离。迷离的月光下,思绪像蚕剥开来的丝带将我带向故乡小那条小路。
记忆中,故乡小路上的月亮是那么的纯净明亮,仿佛刚从玉泉中捞出来挂在深不知底的苍穹一样。月夜更是一种宁静深远的明亮,一种清凉素淡的明亮,一种无瑕如玉的明亮,一种空灵清秀的明亮。
小时候胆小,晚上要是黑一点就不敢出门。但很奇怪,只要是皓月当空,即便一个人,我也敢肆意行走在那条伸向远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站在小坡顶端,看着一缕月光从银晃晃的斜切下来,照在赵理爷家门前的石碾子上,被石碾子折射的月光瞬间散射出万道银光,而后消弭在深邃的夜色之中。
长大后外出求学,参加工作,以至于到现在,我似乎再也没有见到过故乡小路上那样的月亮,再也没有沐浴过那样的月夜。
泪水模糊了视线,记忆中的小路清晰可见,我似乎看见赵理爷从远处缓缓走来。
赵理爷堆着一张满褶皱的笑脸,露出一口黑乎乎脱落不齐的牙齿,伸出那张铁耙似的大手来摸我的头。我在他的大掌下扭身打了一个转溜走了。回头向他吐个舌头,做个鬼脸。赵理爷乐呵呵的抹一把脸,呼喊一声:“走咧——!”便扬长而去。
有一次,我被赵理爷的大手抓住了。他粗硬的双手往我勃颈上一卡,轻轻向起一提,“来!拔个萝卜!”。他扒拉着我的脑袋,看着我头顶上两个“旋”,认真地说:“双旋娃,嗯,这娃将来能当知县!”,说完用那钳子般的手指掐一下我的脸,满足而与快乐的离去。而我却握着脸,跺着脚,龇牙咧嘴“吸溜”了好一阵子。
常能看见赵理爷赶着牛群从门前这条小路经过。
我站在一旁死盯着那头粗角朝天,健硕威猛的公牛,觉得它很凶,应该是牛群中的王。赵里爷拿着鞭子,胳肢窝夹着一个口袋,满面堆笑的朝我走来,刮一下我的鼻梁,指着那头牛问:“敢不敢骑?”我狠命的摇头。赵里爷爽朗的大笑:“莫怕,看它长得凶,其实乖得很。”临走时,他总要考我一道数学题:“四百加八百等于多少?”我也能说出答案:“一千二百!”赵理爷回过头朝我一笑:“这娃灵,将来有出息!”,然后扬起鞭:“嗷….吆….”一路尘土飞扬。
从这条小路往后走十多分钟,就能看见一片长得茂盛的庄稼地,那是赵理爷家的麻子地。
麻子成熟时,一大群一大群麻雀“轰轰……轰轰”起起……落落。赵理爷用烂扫把扎成草人,穿上旧衣裳,戴上草帽,手上还绑着一根木棍,木棍的一头拴着烂布条。草人站在地里动作僵硬的扬着棍子上的布条,麻雀依旧起起落落征战不休。
我和成娃子悄悄从硷畔墙根底下遛上去,折几枝沉甸甸的麻树枝,顺着坡下面的小路狂奔出去。成娃子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鞋跑掉了,我返回去找,听到赵理爷家的狗叫。
我丢掉麻枝,顾不得找鞋,拨腿就跑。跑上坡追上成娃子,才觉得脚被什么东西硌的刺骨钻心的疼。
成娃子白我一下“真没球用!”
我斜着瞟了他一眼,最终也没敢说啥。
远远看见赵理爷正站在硷畔上朝这边望。
成娃子朝着赵理爷喊:“看啥哩,就吃你几颗麻子,能咋地?”喊完,他跑了,我跟在后面一跳一瘸的追。
那时候,我很崇拜虎子和成娃子,觉得他们是连鬼都敢捉的主。
雨一连下了几天,满地的泥泞和水坑。村子里一群秃脑小子无处可去,就都聚在虎子家,打牌、谝闲,吹牛皮。
觉得无聊,想整点更高级的。有人提议,“去赵理爷家的玉米地扳棒子煮着吃”,赵理爷家的玉米地就在小路尽头不宽的渠里,没几步路就能走到。
成娃站在炕上大嚷:“我打头,谁跟我去?”
他说完,跳下炕,胳肢窝加个口袋,顶块塑料布出门了。
虎子、强子、三满也跟着出去。
志刚把外面房檐下一只滴满水的大桶提回来,往锅里一倒,“谁会生火?”
我说,“我来,我会”。
雨把柴都淋湿了点不着。我趴在灶口吹,烟从里往外吐,我揉着眼睛,呛得上不来气。
志刚拍一下我,“走开,看你熊样,就是个吃干饭的秀才!”
不一会儿,他们几个怀揣手抱弄回来一大堆硕大的玉米棒子,剥皮抽樱满满煮了一大锅。一群饿狼般的后生生吞浑咽,不一会功夫,就只剩下一堆干净的玉米芯子。
几天后,天气放晴。
赵理爷站在地头,怀里抱着几只从地上捡起来的玉米棒子破口大骂:“这些狗食的,哈眼窝的,你吃就吃,看把这糟蹋成啥了?”虎子和三强听到赵理爷在骂,把头从栅栏门边伸了一下,赶紧缩了回去,一直到天黑都没敢再出去。
那条小路上的记忆是纯粹的。
小时候的冬天是奇冷的。身上穿的是妈为我缝制的棉衣。青黑布面料,白洋布里子,穿在身上厚厚实实像只熊猫,但还是觉得冷。凉风从怀前、袖管、库管直往里钻。
上学没有表,妈是听着鸡叫为我把时间。
早上躺在暖烘烘的热炕上不肯起来。妈一遍一遍的叫:“快起了,鸡都叫三遍了,要迟了。”
一个人孤零零像一只挪挪移步的小企鹅,从门前的小路向村子里的学校走去。妈把我送到第一个拐弯处,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看着我一点点远去。等我走过小路,走上进村那道小坡,她才转身回去。
日日如此,一直到我上完村小。
我上四年级时,阿黄死了。阿黄是我从姨妈家抱来的一只狗,长得玲珑可爱,活泼好动,能听懂我说的话。阿黄每天都准点蹲在那条小路的转角处等我放学回来。可有一天,我放学回来走到小路的拐角处没有见到它。我心里一紧,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像一道闪电从心的中间穿过。我心急如焚的一直走到小路尽头,但还是没有见到它。妈说,阿黄吃了死耗子,没能救过来。我哭喊着要看一眼,妈不让,说已经埋掉了。我要死要活的闹腾了好几天才慢慢缓过了来。后来我找到埋阿黄的地方,就在小路不远处一个土丘旁边。我找来木板在那里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阿黄之墓”。
儿时那条小路上,日日有布谷鸟的叫声。那声音悠远绵长,像空灵的山洞在一点一点滴水。
秋收之后,小院里堆满了黄灿灿的谷穗垛子。成群成群的麻雀飞扑在谷垛上。妈拿着扫把驱赶,“轰”一声,黑压压一片,叽喳喳一片。我和成娃子用小棒支起砖块塌麻雀,每每总有收获。
成娃子用泥把麻雀裹上,埋在地下用火烧。烧好了撕一小块给我,我不敢吃。成娃子恼了“看你秀才气,有什么好怕的?好吃着呢!”我小心的尝一点点,果然!那股淡清香立刻沁入心脾。
成娃子还给我教用铁丝套野兔,说:“你看!这条小道就是兔子经常走的,这家伙很奇怪就走一条道,只要在这里下套,保准能套到。”我小心翼翼的按他说的做了,但终究还是没能套到一只兔子,我也从来没见过成娃子套到。
十二岁那年,我家搬进了新窑——三孔青砖大窑。沿那条小路居住的人家大都搬进了村子。我也到了该去镇子上念书的年龄,只是偶尔还会去那条小路上玩耍。
十六岁,我考上了师范,要去很远的地方上学。成娃子一直把我送到了学校。安顿好后,成娃子要走,我问:“你还会来吗?”
他笑了一下,拍拍我:“干嘛呀!周末假期想家了就回来,我等你!”我点点头,眼泪差点出来。那时候,觉得成娃子特别的亲。
后来,成娃子还来过一次,给我带了好多家乡的吃的。
再后来,他就没有来过,专心跟着师傅去学木匠了。
成娃子是我是心中的“少年闰土”。他在故乡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无圆润之泽却甘之如饴,无娇艳之态却醇香四溢,和许许多多扎根于广袤大地的农民一起,坚守着清贫,坚守着心灵的那方净土。由于家贫,他上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去学了木匠,后来又倒腾苹果买卖。这几年光景好了,盖了新房,买了车,娃也送到城里读书了。他终究是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故乡的小路,那是一条孤独的小路,承载着我小时候所有美好的记忆。生命长河中零零碎碎的记忆,就浸泡在那条孤寂与苍凉的小路上,延伸到千里之外,也延伸到很久以后的永远。
长大后离开故乡,漂泊的日子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不知哪里才是终点。一路向前,一路奔波,最终盘点行囊,结果行囊几欲空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
这条小路上洒落一地的记忆,让我瞬间明白,其实我一直寻找的是那条伸展在心底能够安放灵魂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