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不仅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兼浪漫诗人,更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历史学家、目光深邃的评论家。他通古达今,对中国历史上有重要影响的事件及人物的感知和了解可以说无人能及。在此,我们不妨从已经公开发表的毛泽东诗词中,去学习领悟毛泽东评点古代历史人物的立场、观点和方法。
毛泽东诗词中涉及了诸多古代历史人物,但专门为之赋诗的只有三人,足见这三人在毛泽东心目中的位置和分量。
毛泽东首先单独为之赋诗的是唐代敢于直言、博学多才但命运多舛的政治家、诗人刘蕡。中唐时期,社会危机日益显现,藩镇割据,对抗朝廷,宦官专权,朋党相争,中央政权逐渐弱化。面对这样的状况,不少有识之士迫切希望改变这种国势渐危的局面,刘蕡便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员。唐文宗大和二年(828年)朝廷发诏举贤良方正,刘蕡因为直斥宦官祸国殃民而惊动京师。考官虽赞赏刘蕡所写的策论,但惧怕宦官专横而不敢录用他。牛李党争时期的“牛党”领袖牛僧孺守镇襄阳时,曾征召刘蕡为幕府从事。后终因宦官诬陷,贬为柳州司户参军,后客死浔阳。
1958年毛泽东读了《旧唐书•刘蕡传》后,对刘蕡的策论很欣赏,旁批“起特奇”,并专门写下《七绝•刘蕡》:
千载长天起大云,
中唐俊伟有刘蕡。
孤鸿铩羽悲鸣镝,
万马齐暗叫一声。
诗的一、二句即开宗明义地赞扬了刘蕡。“俊伟”是指才华出众的有志人士,用这一词称赞刘蕡,评价极高,足见伟人对刘的推崇和赏识。第三句是指刘蕡像孤飞的大雁,可悲地被响箭射伤了翅膀。这里喻指刘遭受宦官的中伤迫害。末句指刘蕡不顾个人安危,在当时沉闷复杂的社会环境下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如骏马长鸣,名动一时。
在这首咏史诗中,毛泽东爱惜、赏识人才的思想表现的尤为明显。诗中以比兴、衬托兼用的手法,赞扬刘蕡主张正义,敢于向黑暗势力挑战的斗争精神,对其怀才不遇的坎坷境遇给予了深切同情。诗的格调热情奔放,气势充沛,豪放飘逸。刻画出了一位才华不凡且敢于直言的人物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刘蕡无疑是一个悲情人物,三年后的一个秋天,又一个悲剧人物触发了毛泽东的诗情。这个人便是屈原。毛泽东以他的名字为题作了一首七绝:
屈子当年赋楚骚,
手中握有杀人刀。
艾萧太盛椒兰少,
一跃冲向万里涛。
诗的起笔就点出屈原的重要著作《离骚》,肯定了屈原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次句紧承首句之意,喻指《离骚》等作品似利刃尖刀直指腐朽的贵族统治集团,具有很强的杀伤力。第三句隐喻屈原所处的政治环境是奸佞当道,好人遭殃。“艾萧”即艾蒿,臭草。这里比喻奸佞小人。“椒兰”指芳香植物中的申椒和兰草,这里意指贤德之士。末句是写屈原因忠而见疏、信而见疑后自投汨罗江,用以身殉志的方式结束自己悲剧的一生。
毛泽东对屈原一直是非常推崇的。在不同时期、多种场合,毛泽东曾多次引用过屈原的诗句。屈原的作品《楚辞》为毛泽东终生所喜爱。尤其是《离骚》,毛泽东生前读过无数遍。1958年1月13日凌晨,毛泽东写给江青的便条中说:“我今晚又读了一遍《离骚》,有所领悟,心中喜悦。”1959年和1961年,他又两次阅读《楚辞》。《七绝•屈原》一诗便是毛泽东1961年秋再读《楚辞》之时写下的。
除了刘蕡和屈原之外,汉初的贾谊也是毛泽东高度评价和推崇的人物。在读《初唐四杰集》时,毛泽东曾赞叹贾谊的政治、历史和文学天赋,叹息其“英俊天才,惜乎死得太早了”。上世纪60年代毛泽东曾专门为贾赋诗,而且这一写就是两首。
一首是《七绝•贾谊》:
贾生才调世无伦,
哭泣情怀吊屈文。
梁王堕马寻常事,
何用哀伤付一生。
世称贾生的贾谊20岁时,就被汉文帝召为博士。作为西汉的政治家,贾谊当时提出了一套改革政治法制的主张,但是未被重用,于是被迁为太中大夫。不久,贾谊因为遭到朝廷上他人的排挤,而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在渡过汨罗江时,作《吊屈原赋》自喻。后来又做汉文帝之子梁怀王太傅,因梁怀王坠马而死,贾谊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故为此常常哭泣,一年以后离世,年仅33岁。
《七绝•贾谊》的首句化用了李商隐《贾生》中“贾生才调更无伦”,称赞贾谊无与伦比的绝世才华。次句指贾谊在长沙路过汨罗江时,触景生情,作了一首凭吊屈原的文章——《吊屈原赋》,这一句诗便追怀了两个历史人物。第三句是说梁怀王不慎从马上坠落而死本是寻常之事。尾句笔锋一转,又回到贾谊身上,叹贾因“寻常事”而“付一生”太不值得,表达了诗人对贾谊的深深惋惜之情。
在写了《七绝•贾谊》之后,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前夕一赞再咏地又写了一首《七律•咏贾谊》:
少年倜傥廊庙才,
壮志未酬事堪哀。
胸罗文章兵百万,
胆照华国树千台。
雄英无计倾圣主,
高节终竟受疑猜。
千古同惜长沙傅,
空白汨罗步尘埃。
首联是说贾谊少年才气,“廊庙才”喻指能担当大任的人才,只可惜才华还没得以施展即被排挤出政治舞台。颔联赞扬了贾谊的才华和志向,“兵百万”比喻贾谊的治国策略好比将军的领兵韬略,能指挥百万军队。“胆照”指的是贾谊对国家的一片赤胆忠心。颈联叙述了贾谊壮志未酬的悲哀,他高尚的节操竟然还受到了别人的怀疑和猜忌。尾联“千古同惜”指几千年来人们一直在诉说叹惜贾谊的命运,他步了屈原的后尘,两人最终的结局相似,空有一腔抱负然却壮志未酬。
两首赞颂贾谊的诗作,表明了毛泽东对贾谊异乎寻常的推崇和赞赏,如果说,《七绝•贾谊》是在慨叹贾谊一生的话,那么《七律•咏贾谊》主要是歌咏贾谊。
除以上四首诗词之外,毛泽东在其诗词的其他篇章中也曾涉及上述人物。他早年写的《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中并称屈原、贾谊为“年少峥嵘屈贾才”。这说明,毛泽东从青年时代就十分认可欣赏这些古代英才了。
除了直接赋诗赞赏的以上三人之外,有些在历史上有着重要影响的古人,毛泽东虽未专门为其写诗,但在其诗词中却以浓重的笔墨提到了这些人物,曹操就是其中之一。
曹操是历史上有争议的人物,千百年来,在一些历史学家的笔下,曹操虽被认为是“治世之能臣”,但多被贬斥为“乱世之奸雄”,在各种文学作品和戏剧舞台上,其常常是以白脸奸臣的形象出现。
毛泽东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从不人云亦云,而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如果他认为历史上的评价不正确,哪怕是千年定论,也要为之翻案。毛泽东认为,中国古代帝王中兼文采武功的人不乏有之,但像曹操这样在政治、军事、文学方面皆有不凡成就的则为仅见。因而,毛泽东对曹操始终是秉持充分认可、高度评价的态度,并言道:“说曹操是白脸奸臣,这个案要翻”。他还称曹操“是真男子,大手笔”。1954年夏天,毛泽东来到了北戴河,非常精通古诗词的毛泽东自然想起曹操在碣石山留下的不朽诗篇,因此每当工作疲劳稍事休息、出门观海或下海游泳后他总会念念有词地吟诵曹操的《观沧海》。他还找来地图查证,并确认“曹操是来过这里的”。面对浩瀚的大海,诗人抚今追昔,思接千古,与古人展开了一场跨越千年的隔空对话,吟成了气势豪迈的《浪淘沙•北戴河》。这首词尽显豪放诗风,缅怀千古雄杰,壮歌抒发感怀,其中“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就是对曹操策马扬鞭、北征乌桓过碣石登山观海之后写下“遗篇”《观沧海》的记述和赞誉。
或许也正是因为感叹历史上像曹操这样文治武功皆有成就杰出人物实不多见的缘故,毛泽东才会在《沁园春•雪》中慨叹历史上曾经称帝的几位古人:“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诗人用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眼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以“略、稍、只”这三个副词,极有分寸地评说了封建阶级这几位代表人物的不足,鲜明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和态度。
毛泽东评价历史人物始终坚持客观公允的态度,尤其是对第一个统一中国的秦始皇,尽管学术界及民间对其毁誉参半,但毛泽东认为瑕不掩瑜,还是予以了充分肯定。1973年9月23日他在会见埃及副总统莎菲时说道:“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中国历来分两派,一派讲秦始皇好,一派讲秦始皇坏。我赞成秦始皇……。”正因如此,毛泽东在《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一诗中明确地表达了“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的鲜明态度。诗中以同志式的批评劝说之前曾写过《十批判书》的郭沫若要正确认识对待秦始皇这样一位有重大功绩和深远影响的历史人物。伟人生前的这首谢幕之作,既严肃直率地提出批评意见,又推心置腹地与人平等商量,情理交融,令人折服。
除客观、历史地评价封建帝王之外,毛泽东诗词中对“草根一族”的农民起义运动的领袖人物同样予以了应有的关注与热情的赞誉。他在《贺新郎•读史》中写道:“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一直以来,历代农民起义运动的领袖总是被统治阶级污名化为“盗、匪、贼、寇”。而毛泽东则认为推动历史进步的是人民,在中国主要是农民。诗人蔑视封建史学吹捧的“三皇五帝”,认定历史上真正“流誉”后代的“风流人物”不是封建帝王,而是盗跖、庄蹻、陈胜这些被压迫、奴役的农民运动领袖。
至于对曾经追随陈胜、吴广,虽神勇过人却刚愎自用,最终自刎乌江的项羽,毛泽东在《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以“不可沽名学霸王”的诗句,告诫世人要以史为鉴,汲取教训,而不要重蹈历史覆辙。一代伟人在对楚霸王作出客观评价的同时,更是在中国革命即将取得完全胜利的历史时刻,对世人发出了“宜将剩勇追穷寇”、将革命进行到底的伟大号令。
毛泽东诗词中对中国古代历史人物的咏怀与评说,完美地体现了一位史学家和诗人的完美融合。作为史学家,他以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回望评点了远去的岁月烟云和历史人物;作为诗人,他又以文学的笔触为沧桑的历史增添了一抹浪漫的色彩。
赏读伟人诗词中对古人的精妙评点,可以从中学到毛泽东看人看事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这对于我们端正思想方法,不断提高自己认识问题、分析问题的能力和水平无疑是大有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