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街镇才可以称之为古呢?如果以我有限的阅历去衡量曾经看过的那些古镇古街,多是在建筑外观上形似“沧桑”,人工“造古”痕迹明显。犹如套了个旧式马甲,内里的“填充物”则是现代商业,历史的温度乏善可陈。离开了古色古香、古味古风的所谓古街古镇,其历史文化的厚度就薄得吹弹可破了。若看一眼就不想再回首,如过眼烟云,随风而去,未免令人失望的。而对眼前的古镇沙溪,我却是带着期盼之心的。
走进沙溪之前,简单做了点功课。知其地处云南大理剑川县,是名震天下的“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主要商街之一。据文献记载,沙溪古镇起源于唐朝南诏国时期,已有约1400年历史,是世界上101个濒危保护建筑之一,与旷世的万里长城同期入选,可谓世界之宝了,有“活的楼兰”之美誉。我对“茶马古道”这一历史经济走廊向来抱有浓厚兴趣,认为应该与西北的丝绸之路同等重要,它们共同构建了中华民族融合发展进程中重要的经济大动脉。为避免“掉书袋”,本文不再赘述茶马古道这一历史现象,只把目光聚焦沙溪这座古镇当下的模样。
在一个盛夏的八月天,我走进了这片神奇之地。没想到那一眼之间,就再也忘不掉,大有相见恨晚之惜。
时光从寺登街口忽然切割了下来,左脚还踩在新时代的大道上,右脚已踏进千年前马帮兴盛、客商云集的古道西风画卷里。
扑入眼帘的古老物象,不是哪一座房子,哪一个物件,而是目力所及的沿街建筑物皆是顶上长草、瓦檐陈黑,青苔覆面、土墙泛红的那种安静的古老。这种完全不加修饰的古朴,一下子横陈在眼前,不由得感叹时光在这里停滞久矣!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内心那种探究的愿望,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看起来有些歪斜的木板门、木格窗,以及木栅栏、木椽梁,皆已是黑斑染面,泛出包浆的光泽,你若随手一敲却又坚硬如铁,不知此地建房用的是何等木料,竟在与时间的持久对抗中依旧坚持“百年孤独”而不肯低头。看惯了钢筋水泥的世界,知天命的我对土木结构的房子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有种亲近感,因为当年的自己是伴着土墙柴门草屋而成长的,生命里的胎记大概只认得土木的秉性了。只不过这里的商家建房多以二层飞角挑檐为主,有三房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等,比我老家江淮分水岭的老房子要复杂而经典得多了。其窗户设计是木格镂空雕花,窗棂整体外推式,一种古旧之风似乎穿窗而来。众人正在凝神感叹之际,忽听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哪家的二楼撑开了一扇窗棂,继而从窗子里面探出一位美少妇的身影来,她的目光向着街口看去,是不是在寻找心中的“大官人”,则不得而知了。
抬眼所见,泥巴墙脚之处,或是屋檐瓦楞之间,总会有不经意的野花、野草点缀其中,有些房子整个屋面都长满了一层毛茸茸的绿茵。在一堵有多处裂缝的土墙面前,忍不住想凑过去多看几眼,却发现裂缝里面弯弯曲曲地伸出了一些嫩绿的枝叶。原来枯萎的只是表面,内在的生命力从未曾远去。
花草自由伸展的地方,必有土壤提供其生存之源。古人建房所用的粘接材料离不开泥浆、石灰和秸秆之类,岁月日久,风来雨去,自生植物必然有栖息之地了。
这不,几串丰饶的藤蔓忽然挡住了视线。抬头看去,这些绿植的源头是从翘起的屋檐上攀援而下。是的,这些藤蔓的根不是扎在地面再攀附向上的,而是从屋面上哪一片鱼鳞小瓦的夹缝中缘起,它们顽强地穿山越岭而行,最终披挂在赭红色的土墙上。这新鲜的绿与古老的红,缠绵在彼此忘记了岁月的时空里,所有的心情只能任由怒放了。
不知谁家的庭院门口随意放置了几张木条凳子,旁边架着几箱碎花正无拘无束、袅袅婷婷地绽放着,像是几个美少女羞羞地站在屋檐之下,低头私语状,浑身散发着迷人的青春气息让路人纷纷倾倒。陶醉中的游客不由得停下脚步,坐到凳子上与这些烂漫的使者们来个亲密无间的合影。
沿街商铺全部保持着历史的原貌,有柜台式、窗口式,也有大门竹帘式,但均没有任何铺天盖地式的现代化广告。门口的灯笼也是木格、竹制或纸糊的那种,不仅款式、大小、新旧不一,就连颜色也不统一,有红的、黄的还有白的,它们在晨昏暮晓中惯看秋风春月,在霜染暑熏中静守安宁。店招多是悬挂式的方寸大小的木牌,看其做工似乎很简单,没有夸张的颜色和美工附体,但店牌的名字却又独具诗意,诸如“长守茶社”“溪语酒馆”“不二画堂”“薄荷咖啡”“今生有你”等,我猜想这些小店后面大概都坐着一位或多位诗人吧。
果然,在一个挂着“有风小馆”的庭院里,所见的确是“风光不与四时同”。店牌简洁得近似于一块弱弱的小黑板,上面用手工书写经营种类:茶饮、简餐、点心。院子不大,地面铺有木板,院内有三棵恰到好处的槐树,树荫之下自然分割了三个相对独立空间,各放置了一些茶几、座椅、沙发等设施。每个区域都有地方文创产品点缀其间,其中有个区域的沙发后面还竖起了一副书架,上面歪歪斜斜、或竖或横地摆放了一些书籍。可以看出来,这些书不很整齐,应该不是用来装潢门面的“样本”,被人翻阅过的痕迹明显。我随手抽出一本《人生没有什么不可以放下》,不禁晒然!在这里,弘一法师的智慧真是应了景,因为此处的古朴和安静会让所有的世俗瞬间遁形。负责店面的几位女子,都是花样年华者,她们头顶白族特有的碎花头饰,白色小衫外套着红色对襟马甲式民族服装,像一只只轻盈的蝴蝶在客人间穿梭来往,热情大方,谦和有礼。八方而来的游客,像流水般陆续登场,又缓缓离开。有的围坐在茶几边,碎碎地品着茶点;有的逗留在槐树的荫凉下,嘻嘻地打卡留影;有的对各类充满民族风格的文创产品指指点点。不大的小院子显得井然有序,和谐宁静,却鼓荡着不一样的古朴风、民族风,还有不动声色的时尚风。这样的庭院的确是“有风的地方”,难怪电视剧《去有风的地方》会在这里拍摄取景。
沿途随意一家门庭左右,或窗户下面,都会坐着、蹲着或斜着身体的人群,他们架起画板、举着相机,凝神静气地捕捉着来自遥远的时空下所有静止的美丽。我凑近一位画者身旁,见其画板上已清晰地勾勒出一副老街画舫图,那些翘起的檐角,细密的瓦当,还有旁逸斜出的绿植,纷纷落入作者的画笔之下。我是书画的外行,不敢惊扰作画人,随即拍下他凝心聚神的创作图。我想,他是专注于看风景、画风景的人,无意中他自己也成了古街风景的一角,被我摄入图片中。
街道的两侧有宽窄不一而且弯弯曲曲的小排水沟,从形态看绝无人工裁剪的痕迹。溪水清澈得可见人影,水流款款而行,像是和路人打着招呼。沟渠边缘野蛮生长着不知名的小草,皆芊芊细细,柔柔弱弱的模样,在水流的照拂下,站成了一道浅浅的绿色风景线。商家与街道相通处,断断续续在水沟上铺了几块青石板,放眼一看,“小桥流水人家”浓缩版骤然满屏。
整个街道没有习以为常的水泥地面,有的只是大小不一、高低不平,却表面光亮的石子、石板匍匐地面。如果你低下头看那些石头,必有或深或浅的凹痕,不难辨出有车辙和马蹄窠深藏其间,它们静默在岁月深处,仿佛瞪大眼睛,向你诉说着往日的繁华。行走在这石板街上,有种韵律感伴你脚下,仿佛马蹄阵阵伴着“叮当叮当”铃声作响,商贾正接踵而至。这铃声从遥远的南诏国、大理国传来,仿佛那拥有“六脉神剑”的段誉和神仙姐姐王语嫣的马蹄声绵延至今,依然回荡在这停滞的空间里。
古街一路向东,地势缓缓走低,一道寨门兀立在眼前,乍一看,与电影《双旗镇刀客》上呈现的那道通向外界唯一的土拱门颇为神似。当年的西南蛮荒之地,商旅云集于此能汇成一市,必有其道理,而今千年沧桑已过,寨门依旧完好,睹物思史,就有种“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壮阔之美了。寨门呈拱型,看起来比较低矮,也不宽阔,仅能容两匹马并行的样子。整个寨墙呈现出赭红色,全是土砖镶砌而成,每一层土砖之间的勾缝界线至今清晰可辨。保护墙体不受雨水侵蚀的是三层滴水檐,这是由筒瓦和鱼鳞瓦铺成的扇面形散水区。瓦行之间,芳草依依。最上层的滴水檐已呈马鞍形,两角翘起,檐线弯曲,那种凹陷感不禁让人怀疑这门楼还能在岁月中坚持多久。撑起最底层檐面的是几根木柱,其中两根柱子上刻有“溪声近作马蹄少,镇史远翻故事多”的楹联。“马蹄少”而“故事多”,正是沙溪古道历史与现实的写照。既然有溪声,看来,古街不远处应该有河流了。
果然,出得寺登街东寨门,不远处绿柳映提之下,一条河流从门前缓缓流过,是为黑惠江。此河虽名为江,但流经此段的河床并不宽,水流也不深急,大概此段地势平坦之故吧。顺着水流方向约几百米处,一座拱桥静静地卧在溪流中央,这就是传说中的玉津桥了。此桥是出入沙溪古镇的主要通道,是茶马古道的生命线。整个桥体完全是石头的杰作,石墙、石板、石护栏,墙体和护栏已呈黢黑色,可见一副饱经沧桑的面容。桥面石板早已磨得发亮且凹痕密布,那是马帮的历史之印。如今,马蹄声虽渐行渐远,但其承载的功能却焕发了新的生命力,络绎不绝的游客在桥上纷纷牵马打卡。桥的不远处有数棵造型奇特的大柳树,树干基部阔大,到中部自然弯曲成优美的弧度,其上又直刺云霄,再分出数枝侧干伸向四面八方,像是少女迎风而舞的娇姿,与这桥和江面又构成了另一张明信片。我有感而发,姑且诌它几句以表心迹:
桥上马儿响铃铛,
江面溪水流欢畅。
佳人绿荫共起舞,
古风雅韵秀一场。
从玉津桥折回到古镇南门口,有株老树象神一样的屹立在出口处。树牌上标识叫黄连木,已近600年树龄。树的主干宽达五六个成年人合围,树干基部的一角凹成了巨大的空洞,可以容纳一个人进出。庞大的根系裸露在地面,像无数只巨瓜伸出来紧紧扣住大地,所扩展的面积足有一间屋子那么广。深褐色的树皮鼓凸出一片片鱼鳞一般的小斑纹,大大小小的疤痕诉说着她的苍老,而苍穹之上如盖的绿叶已经撑起了一片安逸的天。沙溪的古老,此树可以作证。
人已走出古街,心绪却留在那片光阴里。已近正午时分,阳光更加热情。恍恍惚惚中迎面走来一位白族老太太,她一副山核桃似的面孔恬静如水,头缠浅灰饰巾,一身蓝色布衣,腰扎黑色裙带,身背半身高的竹篓,双手持着前胸的背篓绳子,悠悠地走在树荫下。
我久久地凝望着这擦肩而过又渐行渐远的身影,似在影视里、书本里见过,仿佛她已走过几个世纪,把自己走成了一副不惧风雨的雕塑。一如这千年沙溪,虽饱经岁月洗礼,却容颜未改,不知疲倦地讲述着茶马古道那独特的时空魅力。如今西风瘦马虽已远去,但中华商业文化长廊的不朽传奇却通过沙溪古街走向四面八方。
走在沙溪,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虽未能观其全貌,但心早已被那种古旧的时光,安宁的世界所俘获。期待再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