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火车站,一条笔直的街道通向国道,东南方向的七十多公里处是县城的所在地。
小镇因企业聚集而建,主要是铁路、石油、矿产、物资、运输等大中型企业,还有一些小型的商贸企业。常驻人口为职工及随迁的家属,人口约2-3万。此地无水,居民用水、蔬菜副食水果完全是靠火车或汽车拉来的。学校、医院由企业自办,学校只有小学和初中,读高中的学生必须去县城或更远的城市。
这里广为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位外科大夫在没有外来医生的指导下,独立完成了小镇的第一例阑尾切除手术,从此成为小镇的名医。与此相关的另一个故事是,一对来自故乡北京的男女青年在此相恋成婚,正当他们享受甜蜜婚姻的幸福时,不幸的是妻子便因难产意外地离开了人世,长眠了在这片陌生荒凉的土地。
大学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了这里。小镇成为我的第一个工作地点。
工作总是繁忙的,不间断的,加班是平常的事,容不得有半点的懈怠。娱乐活动几乎是空白,有人说这里是文化的沙漠,有人说这里从来没有醒来的戈壁,还有人说是不知是谁捅破了风库,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老师傅们打趣地说,每天就是三件事,上班、吃饭、搂老婆睡觉。
我来报到时,电视还没有普及到市民。小镇没有电影院,我去看过一次露天电影,在距离火车站不远的一个汽车站的停车场内,前几排摆放着长条凳,观影者多是往来的商旅行人,可能是要忙着赶路,担心错过了火车、汽车,耽误了行程,大多数人都是站着在观看电影。
记得小镇东边很远的地方,来了一支地质调查队,说是有小飞机起降,于是乎,人们争相传送消息,扶老携幼,纷纷结伴,步行几公里前去观看,那可谓是万人空巷,犹如农村赶集一样。我还从未见过这个镇子上有这么多的男女老少,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场所,一时间煞是热闹。
日子总是在重复中,一天天地度过。有时候结束了繁忙的工作,逢周末、节假日来临,或是来了同学、朋友,这是心中祈盼的。于是,几位要好的同事便在职工宿舍聚一起,有菜的出菜,有酒的出酒,什么都来不及准备的,也来凑个人气,大家喝酒把欢,让积压了许久的荷尔蒙来一次彻底的释放。
职工宿舍既是我们的栖身之地,也是聚餐的场所。年轻人有了男女朋友,职工宿舍便成为了嫦娥吴刚相会的地方。此时的职工宿舍兼有了快捷酒店、街边小餐馆的功能。
所以选在宿舍小聚,一是工资不高,外出吃饭实在是消费不起;二是国营餐馆到点下班,待加班的同事回到宿舍后,再换下工作服,我们一同来到街上时,餐馆早已打烊关门了。餐馆寥寥无几,车站不远的街角处,有一个国营公共食堂,主要供来往火车站的旅客就餐,店里黑乎乎的,卫生打扫也不及时,桌面总是留有食客们留下的残渣剩饭,这怕是我对小镇餐饮业的最早印象了。
小镇餐馆的大量兴起,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中期代以后的事了。一位有创业劲头的职工,利用业余时间开办了一家餐馆,取店名“好再来”,算是开了小镇民营餐饮业店的先河,一时间是生意爆棚,来客不绝。不久,因生意不错,赚到了钱,他便辞了公职下海经商,后来开了更大的酒店,成为了小镇的知名人物。
我们聚餐用的长条桌,摆放在职工宿舍的中间,与大学里的学生宿舍没什么区别。两边的床铺就是我们的座椅,大家团团围坐,人多了实在没有坐的地方,就四处去借板凳,或把办公室的座椅临时搬回来。酒杯是大小不一的茶缸,罐头瓶。筷子长短不一,颜色各异,有时前来聚餐者还要自带餐具。
说到菜品,完全是丰俭由己。起初是以罐头为主,猪肉的、带鱼的、凤尾鱼的、午餐肉的、黄桃的、雪花梨的,有听装的,瓶装的,打开即可食用,倒是非常便捷。从食堂打回来的饭菜,常常作为必要的补充。通常是辣椒西红柿炒鸡蛋、鱼香肉丝、回锅肉。有伙食团开伙的,可以用煤油炉做几个简单的菜品,如酸辣土豆丝、醋溜白菜等。遇逢年过节时,从家里带回来的熟食,如酱牛肉、酱肘子、烧鸡等,绝对是聚餐时的美味佳肴。
至于酒,则是“杂牌”的,没有谁会关注是酱香型的、清香型的,还是浓香型的。大家各显神通,慷慨地拿出自己的“存货”酒。有几种四川产的酒,价格低,很受欢迎。新疆、甘肃出产的酒,市面多有售卖,方便购买,而且口感还可以,经济实惠,也受到大家的钟爱。
行酒令是聚餐时必不可少的。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就要开始行酒令了。众人先推选“酒司令”,这是行酒令的必备程序,没有一位管理者,十来人的酒场很快就会乱了秩序,成为“混乱不堪”的江湖。
“酒司令”的推举有约定俗成的任职资格,酒量要大,酒风要正,要公道,不受年龄大小的限制。
“酒司令”也可以毛遂自荐。条件比较简单,自荐者先倒满三杯,一饮而尽,征求大家意见,可否通过?若有不同意见,再来上三杯。一般在六杯酒过后,大家就会在默契中“鼓掌”通过了。
“酒司令”一旦产生,有权颁布本次聚餐的若干规定,公布罚酒的尺度。
有“反骨”者,在酒精的刺激下,当酒已过半时,出言要夺取“帅位”,取代酒司令,那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至少要一次喝掉至少六杯酒,并获得大家对取代行为的一致认可。只是这种情形还比较少。
即将开始行酒令了,个个都摩拳擦掌,暗自较劲,摆出绝不服输的架势,好像古代打仗时,武将们在阵前叫阵。其实,大家都是相同的心思,即使不能全胜,哪怕惨胜也行,目标是把酒尽可能多的灌到他人的肚子里。国人斗酒的风俗,历史悠远,不论 “文斗”还是“武斗”,大多是如此心态。
猜拳有多种多样的形式。最常见的是划大拳,边唱酒令,边出手比划,先用哥俩好“戴帽”一次或再重复一次,然后唱道:一心敬你,哥俩好呀,三星照呀,四季来财,五魁首呀,六六顺呀,七个巧呀,八匹马呀,酒(九)是好酒(九),全来到呀(十全十美)。还可以是其他唱词,喊出“从一到十”的数字或同音字即可,完全是凭兴致,自由自在地发挥。
大拳也是经典的民间拳谱。日常生活的宴席中比较多见,常常出现在影视剧中。因民俗的不同,各地方略有差异。如:在新疆,五魁首是不能喊出来的,若不慎喊出了,不仅要判输,还要罚酒一杯。在甘肃,可以不用戴帽“哥俩好”,直接开门见山。
小拳又称比大小。五指循环,拇指为大,小拇指为最小,依次循环往复。类似的,还有杠子老虎鸡,石头剪子布,彼此循环相克。有时为方便、热闹,吸引广泛的参与者,特别是女性朋友的积极参与,烘托气氛,换个简单的玩法,抽取扑克牌,相互比点数的大小,来决定输赢。
总而言之,酒令有多种形式。《红楼梦》就有多处写到酒令,当然都是比较文艺的,有古文,有旧体诗,现代基本失传了。当下的酒令已然没有了文人雅戏的成分,但依然流行在民间,城市农村各有不同,南方北方有所区别,西北东北风格异样,内容却大同小异,无外乎是划拳,斗酒,找乐子。
一般来说,打通关最能考验一个人的猜拳水平和酒量。以一桌十人计,“酒司令”先倒好九杯酒,你要与众人依次猜拳,能赢五人就是胜局,你只喝四杯酒。若赢了六人,你仅喝三杯,视为小胜。若全胜了,你可以一杯不喝。反之,若你输了九人,九杯酒全部“归”你了。为避免一次喝掉这么多的酒,你可做选择,每输一次喝一杯,或积攒到最后一次喝掉。许多人,在打通关一圈之后,就因酒力不支,被迫提前“出局”了。
这样的酒局,通常会持续时间很长,中间不断有高潮迭起,经常是从下午开始到午夜时分才会结束。
最热闹的酒令莫过于“开火车”。每人有一个站名代码,从始发站发车,直到终到站。酒令是这样唱的,譬如,第一个领唱人的代码西安是始发站,他唱:西安的火车哪里开?众人唱:西安的火车郑州开;郑州站唱:郑州的火车武汉开;众人再唱:武汉的火车哪里开?……依次开下去,经过几个轮次后,早已有醉意的人们就会不自觉地唱出:武汉的的火车武汉开,这样一来,自家的火车糊里糊涂地开到了自家门里,此时判此人为输家,喝酒一杯。
最能体现喝酒时的团队精神则是擂台赛。确定双方擂主后,擂主依次挑选队员。以十人计,双方团队各五人。进行一对一的单淘汰,最后以净胜人数多为胜方,胜方有几人“活”,败方要喝几杯酒。败方的酒,谁喝,谁不喝,没有硬性的规定,凭个人的酒力和自觉,最后拼的是双方酒力的总量,靠的是团队精神。在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中期,中日围棋擂台赛影响深远,围棋也因此风靡一时,莫不是酒桌上的擂台赛也是受到了围棋擂台赛的启发?
常常能聚在一起的这些同事,都是工科院校毕业的,在文艺才艺方面可谓是白丁,没有吟诗作赋的偏好。喝高了,有些人沉默不语,有些人很快进入睡梦,有些人依然慷慨激昂,重复着多次讲过的见闻和故事,另一些人在呕吐之后继续战斗。睡了的,醒来后也能归队,重新参战。那时我想,在不少的“糗事”间,谁能来几句打油诗,或即兴吼出几句“祝酒歌”来,必是锦上添花般的精彩,一定会在日后为大家所津津乐道。
记得有位朋友来做客,酒到酣处时,欣然默诵了几段诗词。当宋代陆游的诗词《钗头凤-红酥手》一出口,顿时引来全场沸腾。盛情之下,这位朋友又朗诵了一首宋代苏轼的词,又是一次欢呼。时过多年,那个场面依然清晰可见。
“将进酒,杯莫停”,在每一次这样的豪放洒脱中,大家无时无刻不在抒发着一种情怀,畅谈着“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人生理想。
酒既是简单的,透明,近乎无色,又是复杂的,多变的。其在酒杯中看似还算“老实“”听话”,喝到肚子里后,便“翻江倒海”,直接作用到大脑中,摇身一变,成了别样的“精灵”。于是乎,才有了妙不可言诗句,奏出了“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等形式多样的“变奏曲”。
同样是一杯酒,对不同的人来说,品出的是不同的滋味。它可以是生活的苦闷,人生的失意,宦场的挫败,买卖的亏本,故乡的远离,也可以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奋发向上、不负韶华的情怀。有时候,大家吃着、喝着、聊着,没有谁主导,似乎是工作的本能驱使,不自觉地话题就转到了技术方案的讨论,并会为此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能说服谁。有时也会论及人生,谈谈从小镇走出的杰出前辈们,也会说说南疆战事中涌现的英雄,聊到单位里一位老师傅的儿子牺牲在老山前线后,他现在的工作生活情况及善后抚恤的事,每到此时,有人用低沉的嗓音,失了的音准,大吼几句“血染的风采”,瞬间,人们热血沸腾。偶尔的小聚,看似释放的是荷尔蒙,实质却在诠释每个人的“三观”。
大家在一起,交流、论道、碰撞、汲取,煮酒论谁雄,还是颇有几分要干一番事业的志向。与凤凰同飞,必是俊鸟;与智者同行,行方智圆。斗转星移间,大家相继离开了小镇,天各一方,有的走上了领导岗位,有的成为了专业方面的行家里手,有的不幸英年早逝。聚时一团火,散时满天星,一路过来,大家始终没有走散,还保留着如初的感觉。在小镇,也收获了各自的爱情,组成了自己的家庭,并生儿育女。小镇的情结始终牵挂着彼此,并把这种情感和友谊延续到了第二代。
我离开小镇后,一度也曾是各种应酬场面的常客。推杯换盏间,酒都少了小镇时的味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呢?简单、真实、质朴、透明、自然的原生态,清澈见底的“三观”,可能是,也可能不全是。世间万物,最说不清楚的是味道了,不能描述,只能闻,只能品,而且还关乎彼时的心情与环境。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复原,不同的时空间,哪里会有两种味道是真正完全一样的呢?而人们能聊以自慰的,唯有那种味道曾经带给你的全部感情和意蕴,如同经书的不可译,音乐的不可解,一旦读过了,听过了,便永久地融入了你的心灵。
唐代李白诗云: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我以为,酒既是酒,也不是酒,酒通天地,酒有人生。
中国自古就有天地人一体的智慧,天地都在爱着酒,人岂能会错过。但且不可因酒误事,而悔之晚矣!你说呢?
2024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