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
在家休班的彩霞连夜带宁远和于秀莲到A市铁路医院。彩霞唯恐人手少,半路叫上一个亲戚。他们一进医院大门,便听见深深的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哭声。好像刚死了人。彩霞问值班女护士,能否找个单间。女护士边洗手边为难地说:“别说小病房,大病房恐怕也没有地方了。”声音轻飘飘的,像在自言自语。于秀莲捂着肚子,“嗳哟嗳哟”直呻吟。宁远十分焦急。这时进来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大夫,白净脸,大眼睛,黑漆漆的,透着沉稳老练和慈祥,上下嘴唇内向收缩的皱纹,显得颇是自信。初次见面,就给人一种安全感。她仰着脸,作思索状,沉吟一下,笑着对彩霞说:“六号八床闲着,你们可以去那里住。”
找到六号病房,彩霞搀扶着于秀莲走进去。隔门缝,见里面光线暗淡,有一个俊俏的妇女爬在床上,盖着被子,肩膀裸露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于秀莲。原来是娇娇。从她身旁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贾横在她身旁呼呼大睡。宁远颇是惊讶。没想到这么快,娇娇就做了母亲。那位亲戚示意宁远在外面等候。这是产房,男士止步。过一会儿,那位亲戚“登登登”直奔值班室,不无愠怒地责问:“产房咋有那么多男的?”年轻女护士看一眼那位亲戚,没吱声。彩霞平静地解释道:“这儿都是这样。”“女人家生孩子,他们也在跟前?”亲戚颇是不满。彩霞笑笑:“你有啥办法?”
看来,宁远只好“随乡入俗”了,他大胆推开六号产房的门。一股腥臭味夹杂着生火的煤味迎面扑来。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才看清这屋子有两间大小。墙壁像火燎的金刚,烟熏的太岁。墙角盘着煤炉,闪着微弱的光。烟囱在半空中吊吊着,像打秋千。挨着炉子的墙根处湿辘辘的,煤泥不多,摊子不小。屋里放着六七张床,异常拥挤。西墙角的床上仰面躺着半路夫妻胖货主和老九,睡得正香。没睡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逗孩子。彩霞和那个亲戚将床铺好。护士说了,子宫口已张开,拳头大小,估计今晚分娩。彩霞拿听诊器听听,说听不见胎心。又把医生请来,诊断结果一样。医生在于秀莲肚子上摁一摁,竟摸不着头,便十分温和地说:“这孩子可能不正常。”彩霞点点头:“我知道,我啥都知道。”
于秀莲就着床檐坐下,捂着肚子喊难受。彩霞在一旁安慰开导。同一产房的自顾自说着闲话。住门口临时铺的,是老九的婆婆,她说:“你说怪不怪?凡住最西边床上的,都是闺女。”中间床上娇娇也随声附合。西边床上胖货主鼾声如雷,老九正畅着怀奶孩子,没言语。有人唯恐这话伤了对方的心,忙搭腔说:“那也不见得。碰巧罢哩。”
于秀莲呻吟周期愈来愈短,声音愈来愈悽惨揪心。她带着哭腔,央求彩霞快去叫医生,恐怕要生了。于秀莲又低声说:“光想解大手。”彩霞说:“这是临产的迹象,没事。”
宁远忽然听见“哗啦啦”一阵细而急促的流水声,凭直觉,是在撒尿,而且是女人。原来是娇娇。
于秀莲痛得站起来,爬在彩霞胸前。彩霞吩咐那个亲戚马上叫医生。宁远把于秀莲搀扶到床上,仰面躺下。年轻护士戴上手套,拿着一应的手术用具走进来。于秀莲痛得两手在空中乱抓挠。宁远用力抓住她的手。等一会儿,护士拿剪刀在于秀莲下身轻轻一戳,一股细而急的水注呈弧形窜出,眨眼把垫在下面的卫生纸湿透了。彩霞忙往上面续纸。护士连声说:“啧啧,这么多,这么多!”流了足足有一分钟,那弧形水注才渐渐减弱收缩。眼见得于秀莲隆起的肚子像泄气的皮球。于秀莲长长出口气。等一会儿,护士轻轻叫:“注意了啊,使劲,往下使劲。”于秀莲“嗯嗯”地往下运气。“蓦”地下面露出一片黑绒绒的东西。于秀莲尖叫不止。护士不无惊讶地喊着:“哎哟,你瞧,这孩子怎么这样啊?”然后用手捏那东西,软软的。护士又说:“这孩子肯定好不了。”彩霞皱着眉,说:“我知道,没关系。”护士又让于秀莲使劲。于秀莲使出吃奶的力气。孩子渐渐向外推进。于秀莲又累又痛,喘着粗气,连声喊着宁远的小名,两条腿颤抖着。孩子露出大半截时,好象卡住了,任于秀莲怎么使劲,一动不动。护士催促道:“这可是关键时刻,别张嘴,一喊就更没劲了。”于秀莲“唔唔”地哭起来。她脸色苍白,前额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老九的婆婆,手把手教宁远,拽住于秀莲膈肢窝,她容易往下使劲。老太太嘟囔道:“床头安个栏杆就好了,有个把手。”按老太太指点,果然奏效。只听“刺喽”一声,那婴儿整个窜出来。可惜是个死婴。医生说是羊水过多,生生把孩子泡死了。怪不得孩子不愿意出世呢,出生便意味着死亡,意味着与亲人永别。这或许是宁远唯一渴望能背的一个包袱,“俯首甘为孺子牛”啊,愣是没能背上。这样的包袱再沉重,他也不会嫌弃,更不会把他压垮。成熟的果实再大再重,只能压弯而不会压折枝头,你见过麦穗压折麦葶了吗?
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宁远感到格外压抑,仿佛整个汉墓群压在他的胸口。或许他们的居所距离汉墓群太近了,生与死只几步之遥,难怪孩子去得如此匆匆,都不曾与家人打个招呼。生即死,死即生,非生即死。
二
宁远再不愿多想了,他的腿直打哆索。于秀莲耷拉着眼皮,无力地喘着粗气。宁远以为她什么也没听见。这样也好,免得受到过分刺激。身体本来就弱,弄个两败俱伤可就惨了。彩霞把婴儿放在床下那堆卫生纸上,与那个亲戚悄悄议论着。她们将孩子的嘴翻开,用手指试试看有气没有。然后掂起孩子的一只胳膊,上下称称,说:“足有二斤多。是个女孩子。”那亲戚撕块干净卫生纸将婴儿裹住,用一条红花白点的布条扎好,轻轻放在床下,对宁远说:“晚上不许你们乱动!咱这儿不兴这个。等明儿我来了再说。”
彩霞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与那亲戚一块回去休息了。晚上由宁远陪床。他看看表,已过零点十分。同屋的几位都已入睡。
彩霞又特地送来一把躺椅,一件棉大衣。宁远仰身躺在木椅里,闭目养神。突然听见有婴儿啼哭。他本能地朝床下看看,婴儿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她静静地躺着。一个可怜的小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还不及天上的一颗流星,流星毕竟还留下一道耀眼亮光。他那可怜的孩子呢,连一声啼哭都不曾留下。娇娇在“噢噢”地哄着自己的孩子。孩子一边咂奶一边惬意地哼哼着。宁远长长叹口气,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孩子。她睡得正香,而且一睡不醒。他真想打开那包袱,让妻子好好看看。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就凭这近十个月的养育之苦,母女也该见上一面。即便是生死离别。宁远心里虽这么想,却懒懒的,一点都不想动弹。于秀莲下身不停地流,须不停地换纸。宁远借间歇功夫打个盹。室内温度很低,门缝钻进的冷风直往他后腰里灌。他听见对过有人敲门:“医生,去看看吧,她已经见了。”是一个妇女,声音含着乞求埋怨胆怯。回答什么,没听清,好像很粗暴不耐烦。那妇女碰了钉子,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极不情愿地“槖槖”回去了。过一会儿,对过又有人敲门,节奏较刚才急促多了:“医生,孩子都露头了!”又是刚才那妇女。继而是吱吱吜吜的开门声,杂乱疾快的脚步声。风平浪静了二十几分钟,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像猫叫。宁远神经质地盯着自己“熟睡”中的孩子,心里沉甸甸的。刚才呱呱坠地的婴儿的啼哭立刻引起联锁反应。周围房间婴儿的哭声此起彼伏。这声音仿佛钢针刺穿宁远的心。这哪是在哭?分明是欢呼炫耀。通过血与肉的拚搏,他们胜利了。胜利者的欢呼对失败者无疑是一种嘲讽。宁远真有些心灰意冷了。此时,“父亲”这个字眼对宁远竟有这么大的诱惑!如果当时谁因孩子有毛病想遗弃,他会毫不犹疑地抱过来,只要孩子会“哇哇”大哭。他希望《螳螂的爱》能成为现实,即使女儿对他们特别不满,即使女儿受了太多委屈。
不能不承认,宁远在生活上工作上事业上,包括在爱情上(尽管《螳螂的爱》是宁远做的梦,但他总认为那是他真实生活的一部分),都是一个失败者。他的提干问题很可能也要“胎死腹中”。宁远二十年以后偶尔看到米兰.昆得拉的小说《本性》,不由地触景生情,特别是其中有一段话,使他感触颇深。那是小说主人公尚塔尔在她早逝的儿子坟墓前的一段内心独白:“亲爱的,我亲爱的宝儿,不要以为我现在不爱你了。或过去没爱过你。正因为我爱你,如果你仍然活着,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去鄙视这个世界。因为这是我们将这个孩子放入其中的世界。孩子让我们关心世界,关心它的将来,并希望溶入它的喧闹和混乱中去。这使我们严重地沾染上它那种不可救药的愚蠢。你死了,我也就失去了和你在一起的快乐。但同时,你也使我得到了解脱。从我和我所鄙视的世界的对抗中得到了解脱。我允许自己可以鄙视它的原因就是你已经不在了。我黑色的思想再也不会给你植下任何祸根了。我现在告诉你,在你离开我之后的日子,我渐渐开始明白,你的死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件礼物。而我最终也接受了这件令人心碎的礼物。”
宁远胡思乱想了一夜,一看表才凌晨五点。老九的婆婆爬起来,捅开火炉开始给儿媳做饭。她边往锅里续水,边征求老九的意见:“咱今天吃点啥饭好?鸡蛋挂面,还是熬米粥?”老九顺声顺气地说:“啥都行!”老太太说:“还是鸡蛋挂面好。你的怀不行。吃咸的奶水下得快。”宁远肚子里条件反射似“咕噜咕噜”叫。昨晚滴米未沾,只啃了块干面包。一股香油拌葱花儿的美味钻入宁远鼻孔。于秀莲虽闭着眼,却不停地长吁短叹。
贾横过来把宁远安慰一番,胖货主也象征性劝了几句。
宁远给于秀莲换了纸,到外面信马由缰转了转。
前两天刚下了场大雪,随后便是化了冻,冻了化。阴凉处的电缆上面和瓦口下结着巨大的冰坨子,尖利的冰柱似粪叉,寒光闪闪,咄咄逼人。这些冰坨子不是果木或农作物结的果实,冰坨子与电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没有瓜熟蒂落之说,不会考虑电缆的承受能力。眼看那冰坨子愈积愈大,真担心电缆承受不了而被压折,或冰坨砸将下来,伤着过路行人。冰坨子对电缆来说,就是一个非常沉重的包袱。没有亲情、感情、友情的相互攀附,实际就等于“谋杀”。没有真情实感的“关心”或施加压力,具有极大的破坏性,有百害而无一利。
宁远回转时,抬头见门楣上悬挂着一个木匾,上书“青年文明号”。不看则罢,一看宁远像吞了只苍蝇。
七点左右,彩霞和亲戚送来早饭。亲戚抱起床下的孩子,说:“我去去就来。”后来听说扔到西边的山岗上,权当是“天葬”了。宁远宁愿把孩子安放在汉墓里面,这样他们可以长久厮守。与千年的古人住在一起,又如把一滴水放入历史的长河,以另一种方式获得永生。
回到家里,宁远心里轻松舒坦多了。这毕竟是自己的家啊。一切安置妥当,要躺下来静静休息时,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油然而生,一种淡淡的忧伤,如“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于秀莲兀自抽咽起来。她自言自语道:“我真无能,连个孩子也养活不成。”她说,当时生了孩子,她全身贯注想听到孩子的啼哭,哪怕是一声,她付出的巨大代价在母女间将一笔勾销。可她迟迟没有听到,她失望极了。
三
宁远下午赶C站家属院。一则给岳母通个信,不用掂记。二则给妻子捎几件换洗衣服。
汉墓群在慵懒惨白的阳光下面,反倒显得分外挺拔,庄严肃穆,它们默默地盯着宁远,眼神里分明流露出几分悲哀。
宁远还没进屋,乔太太打屁股后边追来,问于秀莲生了没有。宁远强颜欢笑说,生了,是个姑娘。乔太太见宁远无精打彩,以为是搞“男尊女卑”,忙说:“姑娘?不错,她们娘儿俩都好吧?”“娘好,姑娘不好,给羊水泡死了!”宁远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乔太太立时惊讶得张开嘴,半天没合拢。郑太太闻声走过来。听了宁远简要陈述,俩人啧啧叹息。然后劝慰一番。宁远耳朵根子软,一听别人劝,眼圈便发酸发热。他拚命压抑才忍住。聊几句,宁远实在忍不住,又怕闹笑话,谢谢众人的一番好意,匆匆走进屋里,那眼泪竟如泉水涌了出来。
宁远忽然听到郑太太在外面嚎啕大哭:“小凤儿--俺那苦命的小凤儿哎......”郑太太的神经病又犯了。
于秀莲小产后,尽管吃了几付退奶的中药,那奶水竟如不可遏制的一泓泉水,“咕嘟咕嘟”往外冒。用小手绢轮换擦,一会儿洇个净湿。尽管如此,于秀莲依旧嚷:“憋得难受!”于太太叹息道:“这孩子没福气,多好的奶水!这本是她的饭,去了也不说带走!”于秀莲悽然一笑,眼圈一红,赶忙背过身去。
于秀莲拿手绢偷偷擦眼泪。宁远装作没看见。一会儿,她忍不住抽咽起来,继而失声痛哭。宁远也觉得眼睛火辣辣热呼呼的。宁远拚命忍住,开玩笑说:“哭吧,使劲哭吧,把奶哭回去,省得喝中药汤。”于秀莲又“扑哧”乐了,她叹口气说:“看见别人的小孩,便勾起我的心事。我真无能。现在一心想到没有人烟的地方,谁也不要看见。”
听说于秀莲小产,亲朋好友都来探望。于秀莲大有无功受禄之感。她对亲戚们开玩笑说:“像我这样坐空月子的,应该罚吃窝窝头。”她说亲戚们都不错,心胸开阔,不像她母亲,小肚鸡肠的,整日唉声叹气。她最烦这个。
于游阔、彩霞两口子领着夏夏、洪洪来看望于秀莲。三句话不离本行,聊着聊着,便扯到生孩子身上。彩霞劝于秀莲千万不要伤心。又说前几年,她也有过同样的遭遇。生了好端端的小闺女,因为嗓子眼咔了东西,没弄出来,愣给呛死了。临死,都没来得及哭一声。当时这一切她一无所知。她无力躺在床上,见于游阔将孩子放到另一个床上,好生纳闷儿。问他,他总是含含糊糊,怕她受太大刺激。知道后,她伤心极了,一想起来就哭,哭得眼睛落下了病根,至今看东西模模糊糊。她叹口气说:“也该这孩子不成。生孩子前几日,她奶奶梦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好看极了,落他们家的树枝上,只一会儿,‘忒愣愣’飞了。你看怪不怪?”于秀莲接过话茬,不无同感地说:“生孩子以前,咱妈又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拿一束挺好看的鲜花,一插进土里,竟蔫了!事后,妈说,她早有预感,肯定是个闺女,而且可能好不了。”
于太太说,以前有位师母给学生接生。婴儿呱呱坠地时,却是个畸形。师母朝婴儿头上狠命搧一巴掌,想置婴儿于死地。没想到,那婴儿从产床摔到地下,竟鬼使神差般站了起来,绕屋地转了三圈。骇得师母再也不敢接生了。
四
因为还要侍候小产的妻子,宁远上班须起得更早些。
列车车窗玻璃上面,蒙了层薄冰,酷似一幅画。有山有树,形神毕肖。透过车窗玻璃,外面迷迷濛濛,一片混沌。隐约见东方一片红晕,这无疑是黎明前的曙光了。临窗而坐的宁远,用哈气吹吹玻璃,用手擦擦,外面的景色立时变得异常清晰。十几天前的那场大雪,已融化得裸露出褐色的土地。阴凉处余雪犹存。一片片树木一丝不挂,像干柴,在火红的朝霞中燃烧。
男列车员和女售货员做买卖可谓“闻鸡起舞”,他们分别抱着杂志报纸,推着售货车,边走边吆喝。
“卖书喽!卖书喽!请看书喽,《红楼梦》后传,《十二金钗和亿万富翁不得不说的故事》,内容丰富多采,不看后悔一辈子哩!看报喽!看报喽!大千世界,啥古怪事都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亲生儿女活埋了亲生父亲!卖报喽,卖报喽!C站汉墓群考古又有重大进展,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尸,还能听到她腹中胎儿的心跳!”
“啤酒面包芝麻酥糖!”
宁远一进办公室,就开始着手安排A站运转车间先进团支部命名仪式。今天分局团委毛书记要来参加这个仪式。
宁远自以为今天的命名仪式安排得滴水不漏,没想到还是在关键时刻,差点掉了链子。原与各位领导汇报了,答应参加仪式,临了,这个有事,那个出差,光顾招呼各位领导了,即将举行授匾仪式时,竟忘记带匾,犹如举行新婚典礼,竟忘了迎娶新娘,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幸亏发觉得早,宁远又跑回办公室取了趟匾,弄得自己十分紧张和狼狈。一个人光棍跳舞,事必躬亲,眉毛胡子都得抓。有什么办法?
宁远偶尔听说,昨晚在A站候车室发现一弃婴,他不由心里一动。他有心抱养这个弃婴。听说那女婴暂时放在车站派出所,他直奔那儿而去。一打听,早有人报名要收养了。宁远怅然若失,临走好好看了看那个弃婴。那是个女孩儿,看模样还是个月子娃,由一条小红花被子裹着,睡得正香,小脸蛋红扑扑的,小鼻子小眼小嘴,线条或棱角不甚分明,还有些圆润模糊,就像一幅刚划了几笔的素描或才有了大致轮廓的雕塑。正因为这样,才给你留下许多猜想悬念或想像的空间。孩子在作梦吗?她梦见了什么?她将来的命运如何?宁远希望她是一幅画或雕塑,能在画家的笔下或雕刻家的雕琢下,渐渐地线条分明,棱角分明,黑白分明,立体感愈来愈强,血肉愈来愈丰满。如果将人生当成一幅画或雕塑,那么母亲甘甜的浮汁、呵护的眼神、张开的双臂、温存的抚摸,就是一支支饱含激情并能赋予作品鲜活生命的炭笔或刻刀,渐渐地使子女由浅入深,由模糊到清楚,由脆弱到强壮。父母是塑造生命的天才天职艺术家,子女是父母手下一幅永远也画不完、雕琢不尽的艺术作品。倘父母放弃这种“天职”,便不再是父母,而是制造人生悲剧的“导演”。宁远忽然想起自己那死在腹中的孩子,眼泪又一次湿润了。他渴望尽一个父亲的职责,只是没有机会。
后来宁远听说那个收养人抱着女婴到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发现女婴大脑先天性缺氧缺血,只好又抱了回来。等宁远又赶去抱养时,弃婴已被送到了当地福利院。
五
陆清风主席领两个老乡到宁远办公室,说声:“你在这儿歇会儿。”便转身出去了。宁远一看是胖货主、瘦货主。可谓“冤家路窄”,尤其那个胖货主给宁远的印象糟糕透了,一种本能的反感涌上心头。宁远问他们喝水不。他们微微摇摇头,胖货主却拿眼睛直盯着宁远办公桌上的杯子。宁远这儿是清水衙门,只这一只杯子。见胖货主死死盯着他的杯子,心里便有些不踏实。他装作没看见,埋首抄写材料。等一会儿,胖货主竟伸手拿起宁远的杯子,自己倒满,边喝边哗啦哗啦翻阅报纸。每当他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畅饮时,宁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借陆清风与老乡攀谈之机,宁远插了一句:“听说靳慧敏要回来?”陆清风神秘而又无奈地笑笑:“你咋儿知道?”宁远勉强笑笑:“纸里包不住火啊。”陆清风试探着问:“有人告诉你了?”宁远笑着没吱声,算是默认吧。陆清风点点头,说:“小靳回来当团委书记。”对此宁远早有预感,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陆清风沉吟着说:“考虑到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决定让你挪挪摊,去行政。”听见外面有人喊,他忙起身出去了。
此时此刻,宁远既有即将卸去重任的轻松,又有满腹牢骚无法倾诉的压抑,既有对命途多舛的无可奈何,又有无法把握未来的诚慌诚恐。
宁远丢下手头的材料,长长叹口气,旋即肚子又撑成了皮球,好像肚子里面的气永远也出不完。“蓦”地发现对过的胖货主、瘦货主正盯着他。他为刚才的失态感到难堪。
宁远晚上找候迎松,佯装笑脸儿,说了一大堆违心的话。候迎松习惯性摸摸眉心间的疤痕,不时闭紧嘴巴,从鼻孔里“吭吭”地往外吹着粗气。宁远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儿。
宁远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京南车务段的四层办公大楼竟变成摩天大楼,须仰首酸了,才能望见顶端。宁远心事重重,在楼前徘徊好久。后来,他竟开着拖拉机顺楼道愣往上闯,刚开到楼道口便息火了。忽然,那办公大楼又变成面目狰狞的汉墓群,“汩汩”地往外冒着黑烟,马上要火山爆发似的。凌晨四点,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躺一会儿,竟浑身燥热,出一身汗。从玻璃窗射进淡淡的清辉。一会儿,一只公鸡“哏儿哏儿--”开始打鸣,旋即四邻五舍,一呼百应。宁远脑袋胀得生痛。熬到五点半,起来捅火做饭。于秀莲在站上值班。宁远胡乱扒拉几口,匆匆向车站走去。往日,每每利用做饭的功夫,背诵一两首唐诗宋词。然后在站台上候车时,一边悠悠地踱步,一边津津有味地朗诵,以便加深记忆。今天却无半点雅兴。宁远硬着头皮翻那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诗词,竟变成一张张十分陌生的面孔。
上午开电话会议,尽管喇叭里声音洪亮,慷慨激昂,不无感召力,宁远却泥塑木雕似的,脑袋一片空白。
朝夕相处近两年的办公室也仿佛变得陌生起来。窗台上那盆熟悉的君子兰,一夜功夫也好象与他变了脸,向他投来嘲笑的目光。那叶子被魏善杰强行剪去一截后,依旧如残破的剑,碧绿的寒光渐渐地暗淡了,锈迹斑斑,不堪入目。魏善杰有心扔掉。宁远好说歹说,才保住。一想起彼此朝夕相处近两载,宁远怎能轻易割舍?宁远依旧按惯例每日往花盆里倒些残茶剩水。
带着一线渺茫的希望,宁远又找候迎松聊了聊。候迎松摸着眉心间的疤痕,笑而不语。宁远又笑自己是多么天真幼稚。他很绝望,也很伤心。正在走投无路之机,忽然想起老书记葛珊。这个人正直坦率,爱唠叨,热心肠,是个大好人哪。宁远脑袋瓜一热,拨通了葛珊的电话。她问宁远有什么事。多么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宁远的眼圈一热,好像受了多大委屈,竟一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宁远拚命控制自己,简单地将自己的“遭遇”讲了讲。撂下电话时,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想起晚上还要筹备新年联欢会,排练节目,宁远拿湿毛巾擦把脸。
六
候迎松到C站检查工作。他和驻站公安老雷还有乔小叶边聊天边喝着茶水。乔小叶爬在办公桌上写一份材料。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乔小叶拿起话筒:“喂?哪里?什么?赶快给你配一个棚车?你和谁一起?正在和陆清风、宁远一块搓澡?”乔小叶放下电话,看看候迎松,自言自语道:“好大的口气!”
“谁呀?”老雷问。
“能有谁?胖货主、瘦货主呗!”乔小叶又看看候迎松。
候迎松皱着眉说:“他说正在和陆清风、宁远一块搓澡?”
“啊,就这么说来着!”乔小叶看一眼老雷。
老雷看看候迎松,笑笑说:“胖货主、瘦货主的话,有十句你听一句就行了,他们嘴里没真话,净糊弄人!和陆清风、宁远在一块搓澡?老陆和宁远根本不是那种人!他们拉大旗做虎皮罢了。”
候迎松“吭吭”从鼻孔吹出一股粗气:“无风不起浪啊,啊?”说毕,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就打:“喂?老陆啊?我是候迎松。我在C站,啊,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宁远在哪儿啊?啊?在你办公室?嗯,嗯,嗯,知道了,回去再说吧。”
老雷笑笑,看看候迎松和乔小叶:“咋儿样?胖货主、瘦货主的话不能听吧?”
候迎松沉呤一下,说:“不管怎么样,他们毕竟给我们提了个醒。啊?他们为什么不说和别人一块搓澡,偏偏说和他们在一块啊?啊?这还不值得深思吗?啊?”
乔小叶赔着小心点点头。
考虑到徐进身体欠佳,担任车站正班值班员确实力不从心,由于车站人员紧张,乔小叶决定徐进暂时不去东风煤矿,由正班调到较轻闲的半班。徐进自然感激不尽,正好妻子也在,他们暂时住在车站那个神秘的小院里。当天中午徐进叫妻子炒几个菜,买两瓶好酒,设家宴款待车站领导。正好候迎松也在车站检查工作,便一块请了来。对于“不速之客”候迎松,徐进自然十分不欢迎,但也没有办法。他总不能给人家下“逐客令”吧。
贾横、娇娇两口正休产假。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乔小叶和老雷陪同候迎松来到徐进家里做客。徐进和妻子正忙着炒菜。屋里面不怎么宽敞,客人便在小院聊天等候。
候迎松身穿刚上任时穿的那件雪花呢大衣,盯着那株核桃树根部,发了好一会儿呆。乔小叶触景生情,聊起前不久宁远他们挖出希世之宝汉代“陶俑”一事。候迎松笑着点点头:“也算是,啊?咱们为国家做了一大贡献嘛,啊?”说着又仰头看看几株高大的已落光叶子一丝不挂的梧桐,说:“啊,这树龄大概有五六十年了吧?啊?”
“嗯,差不多吧。”乔小叶也抬头看看。
老雷点点头,说:“我参加工作时,就已经有房顶那么高了。”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院,勾起候迎松许多或愉快或痛苦的回忆。候迎松用鼻孔儿“吭”吹出长长的一股白白的粗气。对于候迎松早年在此站的遭遇,乔小叶也曾有耳闻,但详细情况并不清楚。唯恐这话题引起候迎松不快,乔小叶看看手表,说:“候段长,外面冷,咱们去屋里暖和暖和。”
徐进媳妇炒菜,他上菜。二人忙得团团转。
候迎松不时用鼻孔儿“吭”一下,面对乔小叶向他举起的酒杯,他慢慢端起来,一口干了,边吃菜边问:“车站家属院还有多少户啊?”
“连车务带工务,至少有八十来户。”乔小叶说。
老雷扳着指头算了算,点点头:“嗯,差不多。”
“宁远和他岳父岳母都在这儿住。”乔小叶又不无骄傲地说,“宁远就是从这个站出去的。听说他岳父于仁智是咱铁路公安,和宁远一样,非常老实能干。”
“嗯。”候迎松用鼻孔“吭”一下,摸一下眉心间的疤痕,笑笑:“人老实固然好了,啊?但是太老实了,就涉及到能力问题了,啊?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啊?啊?太老实了,该说的不敢说,该干的不敢干,没有一点魄力,怎能打开局面哪?啊?可不可以这样说啊,忒老实就是无能的表现!”
“对对对。”乔小叶笑得有些勉强。
“唉--”老雷谁也不看,使劲一别脑袋,“话可不能这么说,于仁智这个人,不仅忠诚老实,还特别能干!这个我知道。”老雷睁大眼睛,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说毕,端起酒杯敬候迎松一个。
候迎松用鼻孔“吭”一声,说:“于仁智,啊?敢说敢干,雷厉风行啊。”他说着,习惯性地用手抚摸一下眉心间的疤痕,那圆圆的疤痕此时红得耀眼,俨然开了天目,“宁远离他岳父可就差些了。啊?在段团委待了两三年,啊?光团员青年出了多少事?啊?摔死的,跳楼自杀的,轧残的,啊?喝农药寻死觅活的,打架斗殴的,撒神经的......啊?真是无奇不有啊!团员青年这支队伍怎么能带成这样呢?啊?这还怎么发挥青年突击队作用呢?更过分的是,不严格要求自己,竟敢利用职权叫货主请客搓澡。啊?”说毕又摸一下眉心间的疤痕。
乔小叶边听边点头称是。徐进听着浑身不舒坦,心里话,出这么多事,你这个段长兼党委书记就没有一点责任?怎能把屎罐子尿盆子都扣到宁远一人身上?宁远算什么?大不了是个有职无权的团委书记,即使浑身都是铁能捻几颗钉?
酒席上一共四个人,喝了两瓶。候迎松不愧海量,独自一人喝了八两多。在一头白发的映衬下,候迎松的脸显得格外红,就如一大块即将烧透的木炭。
乔小叶请候迎松到车站新盖的招待所休息一会儿。候迎松摇晃着身子,指指小院一间房门口挂的木牌:“这不就是招......招待所吗?就在......在这儿休息。”
乔小叶赶紧打开招待室的门,又招呼徐进的妻子把床铺简单整理一下。这房间正是当年候迎松的单身宿舍。
七
当晚,乔小叶又邀候迎松到饭馆吃涮羊肉,仍叫老雷作陪。
乔小叶一边给候迎松夹涮好的羊肉,一边小声聊天。乔小叶和候迎松喝几杯,转身和老雷聊起来。老雷始终穿衣戴帽,才喝几盅眼圈就红了。老雷不时埋怨:“他失算了,他失算了。”乔小叶看看只顾低头吃羊肉的候迎松,笑笑,凑近老雷耳朵:“人家说了,铁路上有啥意思?将来叫孩子到铁路,还不是活受罪?”老雷摇摇头,悄声说:“现在这事,有权不使,过期作废。陆清风干了多少年段长,孩子一个没弄进铁路,谁说他是?”他说着,端起酒杯和候迎松喝了一个,慢条斯理地说:“想当年,要不是我亲自窜掇,他于游阔能进了铁路?”
正埋头吃羊肉的候迎松看一眼老雷,不由自主地摸一下眉心间的疤痕。乔小叶赔着小心看一眼候迎松。
老雷往自己碗里夹些羊肉,说:“于仁智在这个站当驻站公安那阵儿,我们经常打交道,这个人很敬业,为保护咱们铁路安全,没少操心!他们家有两三个孩子,下乡的下乡,上学的上学。有一年铁路招工,我问他找了没有。老于说:‘咱这条件恐怕不行吧?’我说:‘咋儿不行?’这么多孩子,没一个上班的。我亲自找段长陆清风,把老于家里情况摆了摆。老于媳妇为这事快气神经了。但老于硬撑着,表面一点不着急。我也没想到会那么顺利,陆清风当天就把于游阔的事解决了!”
乔小叶见候迎松笑得有些勉强,忙端起酒杯:“候段长,敬你一个。”大家共同举杯。
老雷放下酒杯,又不管不顾说起来:“前天,我去老于家坐了一会儿,提起宁远挖出文物的事,他问那起文物盗窃案破了没有。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找谁去啊?说不定案犯早死毬了!”
候迎松边吃边听边笑,笑得极不自然。
老雷确实喝多了,那话稠得好像总也说不完,乔小叶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让候段长早点回去休息吧。”
徐进正在小院西南方向那处封顶的厕所里解大手儿。那间招待所正冲着厕所。
当候迎松摇摇晃晃往小院方向走来时,见小院门口外有个人影,吓了一跳。当那个人影迎上来,才看清是靳太太。靳太太看他走路自想摔倒,赶忙上前搀扶着。走入那间招待所,靳太太把候迎松搀到沙发上,又给他沏一杯茶。自己坐在他对过的床檐上。几十年前的一对老情人,面对面坐着,相对无言。候迎松首先打破沉默,他喝一口茶,把喝进嘴里的一片茶叶唾到脚下,说:“怎么样,都还好吧?”
“好。”靳太太双手揣入袖筒,眼睛耷拉着朝一边看,一会儿又站起来,双手依旧揣入袖筒,“刚才,于嫂找我了,要我向你求个情。”
“于嫂?”候迎松放下茶杯,疑惑地看着靳太太。
靳太太说:“就是宁远的老丈母娘!”
“噢--”候迎松用手抚摸一下眉心间的疤痕,端起茶杯,啜一口,又朝脚下唾一片茶叶,“她有什么事啊?”
靳太太笑笑,眼睛依旧盯着别处,偶尔正面看一眼候迎松,“让你对宁远多加关照。”
候迎松放下茶杯,鼻孔里吹出一股粗气:“宁远这个人,怎么说呢?”他摇摇头。
“我看这孩子不是挺懂事的嘛。”靳太太说。
“懂事并不意味着就能干好工作啊!懂事的人多了,都去当这个团委书记,成吗?不是那么回事儿......”候迎松从鼻孔吹出一股粗气,“腾”站起来,“我一想起他岳父,我就......他做事太绝,太过分,这也是报应啊。还有高明、郑仁他们,按说这些人都属于‘三种人’,怎么还容许他们留在干部岗位上?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候迎松见招待室的门没关紧,站起来干脆使劲碰上了。
靳太太长长叹口气,也无奈地摇摇头。此时两个人都站着。靳太太见候迎松直直地盯着她,害羞似地低下头。在候迎松朦胧醉眼中,靳太太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迷人,他们仿佛又一下回到了几十年前。他抓住靳太太的手,就势把她搂在怀里。靳太太爬在候迎松胸前抖动着肩膀抽咽起来。
他们的对话被徐进几乎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他不愿意暴露自己,而厕所又不是久留之地,天又冷,他只好硬着头皮轻手轻脚,想赶快回到屋里。路过招待所窗前时,又正巧发现这富有戏剧性的一幕。
中午的家宴,徐进已听出候迎松对宁远颇有看法,而且已远远不是原来他想象中的那种心存偏见或成见,言谈话语间流露出明显的敌意或仇视。今天下午靳太太和候迎松的对话,使他不由地对宁远的前程感到担忧。宁远给他的印象非常好,勤奋好学,尊重师傅,这么老实能干的人,哪会想到又如何经得起候迎松的算计?他打算尽快给宁远透露一点消息,以便早日采取对策。怎么能让老实人吃亏呢?他决定马上往宁远家里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