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
宁远找铁路俱乐部借几把乐器，特邀的几个老职工正在排练京剧。田友云走进来，找一把椅子坐下，戴付洗得发白的绿手套，派头不小。她问宁远：“这次演出都发啥奖品?”宁远抱歉地摇摇头：“这次不评奖，皆大欢喜。”她不无遗憾地说：“我还想夺魁哩!”出于礼貌，宁远给她介绍徐进等几个老职工时，说他们京剧唱得不错，田友云脸上掠过一丝冷漠，不无嘲讽地说：“真看不出来。”弄得徐进颇是尴尬地笑笑。田友云嘟囔道：“青年联欢，弄些老头，没意思!”宁远赶忙冲田友云使颜色，幸亏人家正在排练。这时，挑门帘探进个人头，问：“有旧报纸没有?”田友云头也不抬，冲对方一挥手：“去去去，没有!讨厌!”田友云真成了炙手可热的大明星了。
人家都在吹拉弹唱，好不热闹，宁远却感到异常孤独。昨晚徐进突然登门拜访，说的那番话令他感到无法理解。看他的表情好象天要塌下来，说出的话却天上一句地上一句。一会要他防着候迎松，一会儿要他和候迎松走近些，一会儿又要他尽快找候迎松坐坐，把事说开，免得误会。云山雾罩，说得宁远竟愈发得糊涂了。徐进肯定有什么隐情，而且和他宁远有直接关系，只是不便或不敢明说罢了。不过凭直觉，他感到事态的某种严重性。即使徐进什么都对他明说了又能怎样?
排练之余，出差路过此地的霍全顺和宁远闲聊，他冲宁远直竖大拇指：“小伙子，干得不错。好好!好样的!”他时常夸宁远，往日听了，宁远心里美滋滋的。今天或许是某种逆反心理在作崇，宁远不无气愤地说：“好好，好个屁?撅屁股干半天，有啥用?没劲!”霍全顺惊讶地张大口：“啊?!”“没劲!”宁远将声音又提高八度。霍全顺立时沉下脸，像个慈祥的父亲，说：“咋儿能这么说，干得多好啊!”宁远“哼”一声，叹口气，一发而不可收地讲了自己的“遭遇”。没想到霍全顺也叹口气，瞅瞅别处，见附近没人，说：“我这是给你说哩!在哪里都一样。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像我，颈锥还有腰痛得厉害，还不照样叫人家当傻小子使唤?别急小伙子，以后路还长哩!”宁远没再言语。
宁远明知这次新年联欢会是自己“最后的晚餐”，无奈已折腾了半截，骑虎难下呀。权当是与自己的一次告别晚会吧。
不愉快的事接踵而至，满腔热情早已化做冰水。宁远干什么总丢三落四。
宁远和几个帮忙的布置会场，正干得大汗淋漓，徐进闯进来，冲宁远直嚷嚷：“你说咋儿办吧?今天约好了碰头来着，一个人毛没看见。给你打半天电话也不啊嘁也不接。这事可是以你为主的。你说咱们咋儿办吧?”“我实在没空呀!”宁远擦把汗，不无委屈地说。“咋儿叫没空?这鸡毛蒜皮的事用你干啊?你是掌舵的，应该抓住主要矛盾。这可好，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宁远感觉到，冥冥中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随时随地都在攥着他的手，他不由自主，任人摆布。那无形的手仿佛只允许他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则，这些帮忙的，都是段机关抽下的老爷，你得时刻哄着陪着，离开半步，马上“罢工”。宁远没与徐进争，马上联系了一辆车去俱乐部拉乐器。
二
车务段计划开电话会议。候迎松问宁远是否讲一讲。宁远木偶似点点头。团干部在段电话会议上讲话，屈指可数，不能不慎重从事。另外，宁远亦有意将这次发言做为告别演讲。吃毕晚饭，打好草稿，交与候迎松过目。候迎松一看密密麻麻两页，连连摇头：“忒长，忒长!不让你说吧，啊?不合适，让你说吧，啊?你又弄这么长。”言外之意，你太不识趣。陆清风主席走进来，抄起宁远那篇发言稿，溜两眼：“不长，不长。用不了三分钟。”“啊?三分钟?”候迎松龙颜有些不悦，“这可是电话会议，啊?不是你的专业研讨会。”见宁远挺为难，候迎松又格外开恩似的点点头，“这次就算了。以后遇见这种场合，啊?可得注意点，你不能喧宾夺主。懂不懂?啊?”宁远心里话：还有下次吗?
宁远如遇大赦似的，拿着稿子回到办公室。陆清风随后跟进来，一脸的厌恶，他大声说：“不长，我看就不长。少鸡巴理他!他懂个啥?越理他事越多。在他嘴里能说出个‘好’字来?”候迎松就在隔壁。吓得宁远赶忙拿别的话题岔开。忍吧，退一步海阔天空，“共谋事，不呕气”，这可是候迎松的座右铭啊。
宁远元旦值班。这可是举家团聚的节日啊。结婚好几年，宁远连个孩子也没要上。实在寂寞无聊得慌。晚上，于秀莲恐怕又要“羞见枕巾鸳鸯，闷则和衣拥”了。
宁远在办公室，独自一人，郁郁不乐，胸口堵得慌。听说“闲茶闷酒糊涂烟”，宁远跑到楼下找乔树风买包烟，一个人在屋里喷云吐雾。旁人见了，颇是惊讶。平时宁远并不抽烟。
宁远往赵铁运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肯定是放假了。紧接着又拨通了乔小叶的电话。当乔小叶拿起电话时，宁远又有些后悔。你本是找赵铁运，给乔小叶打什么电话呢?可是再放下显然不合适。
“喂?谁呀?”乔小叶问。
“我，宁远。”
“宁远，在哪儿呢?”
“办公室。”
“是不是又闷得慌了?中午，我请客。咱们还去吃涮锅。老地方，不见不散。”不等宁远回答，乔小叶已撂下电话。
宁远赶到时，乔小叶早候在那儿了。
因为是节日期间，顾客很少，竟有些冷清。不过，大冷的天，围着滚开的涮锅、火炉，不仅暖和舒服，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和浪漫情调。
他们照例喝的二锅头。
乔小叶往宁远的小碟里夹一块鸡心：“也给你补补心眼儿!”说毕，“哏儿哏儿”直乐。
“赵老师......”宁远试探着问乔小叶。自从赵铁运调铁道报任副刊编辑后，宁远便称赵铁运为老师了。
乔小叶笑笑说：“出去搞笔会了，非要我和他做伴，我没去。元旦了，也不说在家休息两天!”乔小叶瞪宁远一眼：“你们男人啊，都是没心没肺，心里哪有这个家。喝酒!喝酒!”
乔小叶喝酒时优雅的姿态，又不禁使宁远想起一首诗《尝酒》：
饮
一杯红宝石般颤抖的小小嘴唇
吻我
冰冷的、柔软的、陌生的
齿缝间渗着小小刀锋的笑意
优雅地用湍湍热流
割断我的喉管
让我记住：血浓于水
然后
就放许多野兽
在身体中乱走
它们恐惧什么
疯狂什么
逃避什么
顶撞什么
它们兴奋的皮毛擦亮火星
它们斑斓的嚎叫告诉我
欢乐加水是酒
痛苦加水也是酒
最后
极度的焦渴使大火燃烧
使我塌陷
呈现出旧日的废墟
火焰之下
一阵历尽沧桑的脸
宁远又不由想起他的《螳螂的爱》来。现实中的赵铁运总不会是小说中那个赵铁运吧?
眼前的乔小叶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子，这一点他宁远深信不疑。
在小说《螳螂的爱》中，乔小叶所处的位置或扮演的角色，与她的才能或者说实力实在不般配，而且令她十分无助十分尴尬十分无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种极大的不公平是谁造成的?月下佬?迟到的春天?迟到的爱情?还是某种根深蒂固的什么意识?就如他宁远遇到的极不公正甚至有侮辱歧视之嫌的待遇，是谁造成的?仅仅是一个候迎松吗?如果说，人们更看重的应是追求的过程，而不是结果。小说中宁远和乔小叶的男欢女爱、如胶似漆，这就是过程，但乔小叶更看重的好象是名分。而现实中宁远的各项工作无疑是一个团委书记的工作，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过程，但他更看重的是名分，是那张与实际工作并无紧密关系但却关系到他的前途和命运的“委任状”。没有这张“委任状”，他宁远或许照样可以干他的工作，仅有一张“委任状”，如果没有相应的实际工作，还不是毫无意义的空纸一张?当然也不排除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在这张纸上大作文章。有婚姻无爱情，有爱情无婚姻，你会本能的选择哪一个?虚伪是人类最大的敌人，人生悲剧无一不是虚伪造成的。
看来，他宁远和小说中的乔小叶真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了。
醉眼朦胧中，乔小叶越发得漂亮迷人，宁远有一种冲动，想把眼前这个美人紧紧搂在怀中，刚伸出双手，一阵“噼噼叭叭”的鞭炮响起来，如痴如醉的宁远实在不愿睁开双眼。
三
宁远时刻准备不愉快的交接。他坐的原是一把转椅，这是专门给中层干部配备的。靳慧敏一来，他自然不能再享受这种待遇了。交接的第一件事，他想就是互换“坐骑”。
黄昏时宁远帮陆清风装煤。中午只吃了两个小馒头，天又冷，区区两个馒头能化几多热能?一会儿功夫，胃里便叽里咕噜开始抗议，似河水冲击河卵石哗啦哗啦地滚动。搅得心慌，浑身直冒虚汗，四肢哆哆嗦嗦，像筛糠。再看那两座小山一样的煤，他心里一沉。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硬着头皮，咬紧牙关，权当是“逼上梁山”了。
当晚，宁远翻来覆去，总睡不踏实，一会儿一觉。于秀莲埋怨他睡觉时老咬牙，结婚两年多了，才刚发现他有这个毛病。
第二天凌晨宁远打开门，见院里朦朦胧胧落了层薄薄的雪。湖水一样含蓄深沉的天空，悠悠的，有一颗亮晶晶的星星在眨眼。西边树杈间，一轮黄澄澄的圆月，闪着欢快明亮的光。汉墓群斑斑驳驳，像一株株雪松。雄鸡的鸣啼将周围衬托得愈发寂静了。列车裹一身轻柔纱裙似的雪，徐徐进站。车门处的脚踏板冻住了，男列车员费好大劲也没弄起来。宁远急忙在下面踢一脚，才算给他解了围。
车务段交班会上，候迎松提及服务公司，好一顿夸奖，口若悬河，竟一发而不可收。乍一听，这话来得挺突然，与今天的会议内容没什么联系。候迎松后来才一语道破天机。原来前段时间，乔树风与多经工作人员到南方参加广交会，家眷也跟着去了。随后，便有风言风语，说乔树风利用工作之便，携家眷到西藏游山玩水云云。为消除误会，候迎松专门做了解释。他特别强调，乔树风原本不打算去，手头工作多，离不开，候迎松再三动员，说此行意义非同一般，乔树风才勉强答应。
分局团委打来电话，上午毛书记送靳慧敏走马上任，要宁远接一下。宁远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想，自己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大面上总得过得去。唐代张公艺一家几代同居，人口众多，却能和和气气，一时传为佳话。皇帝亲自登门，讨要秘诀。张公艺一连在纸上写了一百个“忍”字。
宁远心里本来十分地不痛快，偏偏打肿脸充胖子，当着候迎松的面提议为靳慧敏设宴，迎风掸尘。宁远亲自跑食堂张罗。靳慧敏劝宁远一块去坐陪，并把前任团委书记乔小叶一块拉了去。宁远实在提不起兴致，结果被靳慧敏死拉硬拽到酒席上，也被请去陪酒。深蓝色细瓷酒杯，足有拳头大，看着就吓人。宁远被灌了几杯就有些头重脚轻。乔小叶一个门儿上喝三杯，也喝多了了。她握着宁远的手，忽儿“咯咯”大笑，忽儿嚎啕大哭。宁远若不是拚命控制，说不定也会大哭一场。乔小叶去厕所，醉在里面无法出来。这是公寓食堂的厕所，不是公厕。靳慧敏也喝多了，爬在洒桌上一动不动，自顾不暇。听着乔小叶在里面又哭又笑的折腾，大伙儿干着急没办法。带着几分醉意的候迎松沉吟片刻，说：“你们都年轻，啊?理应回避。啊?我一个老头子没啥!”说毕自告奋勇，晃入厕所。宁远恨不得一豢揍他个鼻青脸肿。十几分钟的功夫，候迎松搀扶着东倒西歪的乔小叶走出来。由此候迎松得了个绰号“扶家儿”。
后来宁远听说，乔小叶也有一肚子苦水。她有文凭有能力，可惜无从施展。她觊觎工会副主席的宝座已久，而且接任的呼声很高。她是个女同志，这个岗位对她再合适不过。只是魏善杰不争气，老也扶不了正。
宁远将毛书记、靳慧敏送回招待室。毛书记可能多喝了几杯，脸色煞白。他拉住宁远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眯着眼说：“宁远，给你说实话。短期内你休想走!老老实实与靳慧敏合作!”
靳慧敏去厕所的功夫，毛书记朝宁远头上拍一下：“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堂堂的团委书记，你的心眼儿都长哪儿去了?”又把嘴贴近他耳朵低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沉住气，这一回算老兄我求你了!听见没有?咱们都还年轻，还年轻!要向前看，向前看!没什么大不了。全国铁道团委十分看好你!你知道吗，傻小子......”宁远心里豁然一亮，见毛书记双眼通红，以为是醉话，心里旋即又是闪电过后的一片黑暗。不管怎样，毛书记的话对他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不禁眼圈一热，终于忍不住淌下一串委屈的泪水。
宁远多喝了几杯，和靳慧敏一块送走毛书记，下午在办公室蒙头大睡。电话“叮铃铃”响个不停，原不打算理睬，见响得挺固执，又不是什么优美动听的音乐，宁远“呼”地撩开被子，抄起电话，没好气地问是谁。仔细一听傻眼了，原来是彩霞的大伯不在了。
四
宁远、于秀莲赶到家里，见于太太正埋首在床上给死人做寿衣。布料分青色学生蓝两种颜色，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神秘压抑的感觉。弟兄妯娌们挤了一屋子。夏夏、洪洪在屋里叽叽喳喳，追逐嬉戏。在这所屋里，悲喜剧同时上演，而且显得那么和谐自然。寿衣做好后，于秀莲半开玩笑地拿起来，说：“我先试试。”于太太脸一沉，劈手夺过来：“不兴这个!”随后讲了据说是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家雇人事先给老人打了口棺材。儿媳妇觉得好玩，便躺进去，说先试试。婆婆见了，将她好一顿数落。最后，儿媳妇先婆婆而去，高底让她使了这口棺材。大伙儿唏嘘不已。于秀莲只是傻笑，脸白得吓人。于太太转身从桌上拿一块红绸布，“要试就试这个，与寿衣一块裁的，专门预备要你们试的。”
难怪古人说“死生亦大矣”。那灵棚搭得花里胡梢不说，单就那如集市般围观的稠密的人群以及雇的那班“嘀嘀哒哒”吹个不停的响器队，还有灵棚前摆的两长溜花圈可以看出，老人的仙逝给他带来何等的哀荣!参加葬礼的络绎不绝，自然没有空手的。要么抬一个花圈，要么扛一袋小麦，要么给现金。灵棚前有专门记账的。回来时，与宁远同行的霍全顺说：“这次游阔媳妇家可赚老了。管事的说，光收的礼就不下于一个数。”不用说，这与彩霞大伯的工作职务有直接关系。
宁远有一股莫名的嫉妒。倒不是他“在婚礼上想做新娘，在葬礼上想做死人”，而是他在彩霞面前的相形见绌。在单位里，谁把他当个人看?候迎松那副巨大的魔掌，使他感到竟有些暗无天日了。他感到自己真是窝囊透顶糟糕至极。
五
晚上宁远到Y站执行任务。执行完任务，与站长、副站长一同到招待室休息。霍全顺站长听说宁远要挪摊，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你们晚早要下来。年纪轻轻的就该下来摔打摔打。不然老这样下去咋儿行?你扳着指头算一算，如今有几个站长是年轻的?还能干几年?立即叫你们这批上来顶，肯定不行!我是说要让这帮老家伙们带带。扶上马送一程。”接着又说起，一年来车务段安全上大大小小的事，层出不穷，毕竟算不得安全年了，候迎松的副局长美梦很可能化为泡影。宁远倒巴不得候迎松赶快走，哪怕荣升国务院副总理呢。只要能赶快摆脱他就行。
第二天凌晨宁远睡得正香，被一阵“啪啪啪”的敲门声惊醒，只听在Y站替班的值班员于游阔在门外喊：“站长--1920次撞了一个人!”站长、副站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应着，继而不约而同地窸窸窣窣穿好衣服。霍全顺嘟哝道：“真他娘的麻烦!”宁远看看表，才四点半，外面还黑呢。此时宁远蓦地想起好友的嘱咐：“尽量留在机关。下基层可不是什么好差事!”霍全顺及副站长这时已穿戴整齐，问：“死了没有?”“没有!”门外的于游阔答道，“听司机说想自杀哩!司机下来拉都拉不住，寻死觅活往车下钻!司机不放心，不敢开车，要我们帮着招呼一下。”“理他堪!”霍全顺拉开门，“轧死他狗日的省事!”说毕又回头吩咐副站长，“你马上叫两名职工到马路上截辆车，送他狗日的去医院。完了，你就直接回家休息一天。”接着传来霍全顺在值班室与司机用无线电“呜呜哇哇”的对话声。后来宁远才听说，那个自杀者竟是“歌唱家”田友云。
幸亏司机停车及时，田友云没有大碍。宁远协助车站处理完此事，乘火车回来时，见女售货员推着流动售货车，高声叫着：“啤酒面包芝麻酥糖!”几个旅客争相购买，女售货员应接不睱。没想到宁远和胖货主、瘦货主又坐在一起。瘦货主数了几张毛票，递给女售货员说：“刚才给你一块，再给你三毛。”女售货员尖利的嗓音，立时变得低沉起来，仿佛音箱突然出了故障：“你啥时候给我了?我记得清清楚楚，这几位都付了，就剩你，根本没给。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瘦货主将攥着的手朝对方跟前一伸，友好地笑笑：“俺真的给了!”胖货主赶忙出来做证。一直背着宁远的女售货员，“呼噜”将车往前推了一截，然后磨转身，她有点不耐烦了，时而看一眼瘦货主，时而扫一眼周围的旅客，说：“你这人真是!没给就是没给嘛。我记得清清楚楚。”瘦货主的笑容倏然消失，眼一瞪，音量提高八度：“俺就是给你了!”听口气，看模样，真够吓人的。女售货员虽有些愠怒，还是不无胆怯地做出了让步：“好，好，我回去结一下账再说。”过一会儿，女售货员又转回来，继续吆喝着。流动售货车擦身而过时，瘦货主盯着女售货员的眼睛，嘴张一张，见对方没有反应，站起来说：“喂，俺那一块钱哩?”女售货员头也不回，说“现在谁有功夫给你结帐!”瘦货主一直目送对方走出老远，一屁股坐下，看看对过打盹的胖货主，小声骂道：“日他娘哩!一分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儿哩!”
男列车员双手各举几本杂志还几张报纸，吆喝着：“卖书喽!卖书喽!请看书喽，《武大郎传奇》，据专家考证，武大郎是日本人祖先，次郎、太郎都是武大郎的后人，内容丰富多采，不看后悔一辈子哩!看报喽!看报喽!大千世界，啥古怪事都有!C站挖出了比西安还要多许多的兵马俑!地球扫帚星大碰撞，地球的末日到了!卖报喽，卖报喽!”
六
宁远一个人在办公室伏案沉思。门“咣”一下被推开，由于用力过猛，门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魏善杰笑眯眯地站在门外，往里看看，半天才问：“小靳呢?”宁远心里不痛快，又受了惊吓，加上他又问了那么一句话，肚子里“腾腾”直窜火苗子。尽管平时无甚过节，这时宁远竟忍不住将脸耷拉下来，冷淡地摇摇头。魏善杰讨个没趣，悻悻地走了。
可能是宁远太敏感了吧，类似这般无礼的举动，今天频频出现。要么“忽”地推开门，不及看清对方的眉目，又“咣”地关上了，扇过的阵阵冷风将宁远肚子里的火吹得愈发旺了。给一点面子的，推开门给你打个照面却不吱声，自顾自走了。
宁远接到通知，八点半在段机关四楼会议室集合。京南车务段有重大人事调整。候迎松的段长职务被免去，只保留段党委书记职务。赵冬青副局长兼任京南车务段段长。
若搁往日，虽不能说八点喊九点到十点才能听报告，但稀稀落落，不连下几道“金牌”，没个到齐。今天大伙格外守时。或许今天的会议非同一般吧。
凭直觉，整个会议室笼罩着严肃神秘不无紧张的气氛。快九点了，唱主角的迟迟没有露面，耐不得长时间的寂寞，人们便“唧唧咕咕”议论起来。这窃窃私语使气氛愈发地神秘。坐在一旁的乔树风不识时务地要人家打开扩音器，听听音乐，活跃一下气氛。马上被身边的魏善杰制止了：“别介，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别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乔树风，眉毛挑成八字形：“人家问了，这是什么意思?是欢送还是欢迎?嗯?”乔树风眯缝着眼，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段领导都不约而同地坐在最前边，新上任的赵冬青段长却在中间拣个不显眼的位置。主持人点到他名字时，只听见他答应一声，却看不见人，主持人拿眼在会场扫了好几圈，愣是没找着。赵冬青只好站起来，有意暴露目标了。大伙儿忍不住“哄”地大笑起来。
赵冬青把自己喻为“土豹子”。表面上看，像个大老粗，土得很，也直得很，厉害得很。在他讲话时，即将卸任的段长候迎松想插一句，他不客气地将手一挥：“等我讲完这件事再说。”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了，挺胸腆肚的，说完，自觉口气大了些，又像个小孩子，不好意思地眯缝着眼冲诸位点一下头。
迎送完毕，人们钻进办公室方兴未艾，继续议论。魏善杰今天显得格外激动，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他对着宁远骂道：“这是一群阴谋家，净操摆人。”又用神秘的口吻说：“听说，候迎松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这次民主测评段领导干部，数他分数低，不及格!候迎松还到处打听是谁给他打的低分数。他怀疑其中有你，还有老陆......”见有人进来，魏善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们边饮茶边聊天。
魏善杰的这番话，特别是有关候迎松的内容，着实令宁远激动不已。他是宁远的克星，是他非常不快乐的“源泉”，是他梦靥的渊薮。候迎松就像童话中专门搜集剥夺人们笑声的那个妖婆。
七
宁远晚上在站台上候车时，碰见陆清风和乔小叶。宁远感到意外并有些激动。早就想找陆清风谈谈，苦于耳目众多，没有机会。陆清风掌握着令宁远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的秘密。他们一块上了车。乔小叶不是外人，宁远开门见山，问陆清风：“什么时候给挪摊?”言外之意是探听他的试用转正问题。宁远的试用期已整整一年。陆清风抹一下光光的秃头顶，看一眼乔小叶，笑笑，没有吱声。宁远的心狂跳不已，他却不慌不忙。宁远紧蹙眉头，急急地盯着他。沉默了足有半分钟，他又笑笑，说：“叫我咋儿说?反正一句话说不清。你就往最坏处想就是了。”继而又透露，干部转正申请由于候迎松从中作梗，暂时压起来了。宁远心里如翻江倒海。乔小叶叹口气说：“唉，咱不知道恁都是咋想的，当干部有啥意思?回去干个客运员，守家在地，每天夫妻双双把家还，多姿儿!”宁远心里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撅着屁股干几年，竟提不了干，被人赶回去，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哪。别说无颜去见江东父老，C站那群老娘们儿的唾沫还不把他淹死?陆清风又唠唠叨叨说了些安慰话，宁远一句没听进去，脑海里一直闪现着候迎松那张可憎的脸。
吃晚饭时，宁远一个人闷闷不乐，胸口像压着一盘石磨。他的胸口闷且痛，脑袋“嗡嗡”像过火车。他真有些受不了啦，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忽然想起有人曾讲过，倾诉可以减轻内心极度的不快。宁远向于秀莲简单讲讲自己的遭遇，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宁远仿佛吞了顺气丸，出气顿觉畅快了许多。
宁远又是一夜未眠。寂静的早晨，宁远在屋里听外面人讲话，清清楚楚，没一点干扰，犹如田沧海将收音机调到最好的频道。
八
C站到达两列军用，全是从老山前线凯旋归来的将士。C站彩旗招展。绿色地毯上，小学生们编成整齐的方形队列，身着鲜艳的服装，踩着鼓点，手舞彩带花束。高音喇叭播放着歌曲《十五的月亮》。草坪周围停放着十几辆搭着帐蓬的军用汽车。
高音喇叭里的歌曲突然停止，继而传来播音员热情奔放略带一丝擅抖的声音：“同志们，同志们!载着凯旋而归的老山前线英雄将士的列车已徐徐进站，让我们向他们表示最热烈的欢迎!”煞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小学生们欢快地舞动着，呼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身着迷彩服的战士们扒着棚车的窗口，向欢迎的人群频频招手致意，冲阔别两三载的战友们打着招呼，个个喜笑颜开，激动不已。小学生们舞动得愈发起劲了。
田友云随田太太一块出来看热闹。
身着笔挺将军呢的赵师长，嫌列车进站速度忒慢，冲站长乔小叶吹胡子瞪眼：“你知道战士们现在是什么心情?归心似箭哪!你们可好，一点也不体谅他们，车慢得跟老黄牛，这对他们是一种巨大的折磨，懂吗?万一控制不住，跳下一个两个，捅了漏子，你担当得起吗?啊?!”乔小叶给他解释，压根不听，知道他是个外行，乔小叶只好任凭他数落。
老山英雄将士陆续下车，他们和前来迎接的战友们，激动地相互击掌握手，有的和女朋友亲切拥抱。田友云在一旁暗自垂泪。田太太将女儿揽在怀里，也跟着抹眼泪。
英雄将士下火车，上汽车，一列军用空车底也随即离开C站。
九
于仁智六十大寿，举家前来给老人家祝寿。于游阔翻箱倒柜，找出几瓶好酒，意外地发现一瓶他结婚时买的水仙花。翻来复去地看，不停地摸挲着酒瓶子，说：“八年了，八年了!那阵，这可是上好的酒哩!工区那帮小子，还有郑仁工长，摸住就没命地灌，全喝了个烂醉。”然后，又像个小孩子喊道，“妈，你看，这还是我们结婚时买的，八年了，八年了啊!”喝酒时，他有意将这瓶酒放在不显眼的位置，不时地瞥一眼。
宁远见彩霞也显得格外高兴，思忖：难道于游阔“改邪归正”，两口子和好如初了?于游阔不想那个姨太太了?他宁远有朝一日，是否也会把梦中的乔小叶忘掉?那可能吗?
临走时，宁远非要于游阔把那瓶水仙花带走，他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宁远和乔树风到C站一块上车时，见田沧海戴顶棉帽子，倒背着手，一瘸一拐地在站台上闲逛。与宁远他们擦身而过时，乔树风拍拍田沧海的肩膀，沉着脸大声喊了一嗓子：“老症!”田沧海倒背着手，胸脯一挺，从喉咙里送出一句：“小炉匠!”声音粗重洪亮，像老虎在吼叫。田沧海一边走一边喊：“磨剪子哩--戗菜刀--”乔树风咧着嘴直笑。
C站家属院，各家各户买了煤，大都在上面撒一些土。开始宁远以为是遮挡灰尘、树叶之类，以保持煤质的新鲜。后来才明白是防盗用的。
回到家，宁远闷闷不乐。于秀莲偏偏在一边唠叨。她说，今天早晨她听见田沧海扯着嘶哑的嗓子喊：“乔树风--小炉匠--，火车进站喽!”宁远误听是喊他的，便答应一声。于秀莲骂宁远太低三下四，不值钱，哪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又说，这事几乎成了全家属院的话把子。宁远心里话，不就是与田家有点隔阂嘛，至于这样神经过敏?宁远“砰”地摔下手中的书，日常的斯文为之一扫，也忒小家子气了!小市民，小市民哪。宁远想，于秀莲住在小小的远离市区的C站家属院，她哪来这么严重的小市民心理?是无师自通?还是接受了小市民函授教育?宁远忽然想起《螳螂的爱》，于秀莲毕竟不是梦中的乔小叶啊。
十
刚和妻子于秀莲吵过架，宁远又忽然想起乔小叶，忽然想起他的《螳螂的爱》。既然《螳螂的爱》能左右他的情绪，关键时候，他没有理由不拿它稳定或镇定自己的情绪。他拿起笔继续他的“马拉松”写作，继续追寻他的梦想：
为了尽快和宁远走到一起，乔小叶尽其所能向宁远吹她的“枕边风”：
“亲爱的，你知道吗?小妹在省会搞了个军官。我们原来住一个大院。那军官长小妹二十多岁。”
“是吗?”宁远心里却掠过一丝不安。他倒希望小妹做一辈子单身，这样，乔小叶才不觉得孤单。
乔小叶侧身躺着，一只手支着脸颊，一只手在宁远脸上轻轻抚摸着，不时深情地吻一下他的嘴唇。
乔小叶恢复平躺的姿式，另一只手不安分地在宁远头上摸挲着。她说：“不知怎么，我死看他不顺眼!一个瘦干巴老头儿，秃顶，典型的南方人儿。笑起来，呲眯眯，呲眯眯，‘嘿，嘿，嘿，嘿......’像个老奸商!我和小妹从小就认识他。十五六岁时，他见了我们，老想套近乎。大老远的就看着你。我们对他很冷淡。用他现在的话说：‘那会儿，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啊!’他在南方老家娶妻生子后，奉命调往北方。妻子恋家，说啥也不跟他来。他一气之下，带着刚断奶的孩子只身来到省会。说起来确实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那会儿他就起了离婚念头。是他一手把孩子拉扯大，如今孩子已上了大学。自从和我妹接触后，他是铁了心要离婚。他老婆死活不同意。”
宁远心里话：又一个于秀莲第二。
乔小叶说：“后来他老婆干脆从南方老家搬过来，和老头一块吃住。两口时常吵架。听说，最近他老婆跟踪盯梢，发现我妹的住处，三天两头去闹腾。我妹忍无可忍，对她老头说：‘我想揍她一顿!’她老头说：‘不管!’说毕，扬长而去。你想吧，我妹哪受过这委屈?当时就冲出去，把他老婆好一顿揣，一边揣，一边骂：‘叫你不离!叫你不离!’揣得她直喊‘救命’。”
宁远心里掠过一丝酸楚。如果被揣的是于秀莲，他宁远会怎样?也扬长而去吗?
乔小叶见宁远陷入沉思，讥讽道：“哟!怎么，你心疼了是不是?”
“哪里，哪里!”宁远矢口否认，又解释说，“过不到一块就离呗!找人家闹什么劲?”
乔小叶说：“可不是吗?不是找打吗?那疯婆子扬言要找人报仇。我妹手下有百十号工人，她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宁远心里话：你乔小叶也不是个善茬儿啊。
乔小叶说：“你还别说，我妹他们还真能走到一起!你知道为什么?”
宁远心里掠过一丝慌乱。他巴不得小妹和乔小叶一样，在这方面都打“持久战”。至少宁远还有个做伴的。倘人家真走到一起，他宁远可真成“孤军作战”“众矢之的”了。
乔小叶告诉宁远：“他老婆患了乳腺癌!”乔小叶的口气既非兴灾乐祸也非伤感悲哀，只是轻描淡写。
宁远想：这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啊!
乔小叶说：“不过，她老头也真行，听说老婆得病后，当天拿两万块钱往老婆怀里一扔，扭头就走。”
乔小叶忽然骑到宁远身上，双拳雨点般落在宁远身上：“你说，你说!你什么时候离?什么时候离?你这个小坏蛋，你这个小骗子!”刚才和乔小叶面对面的交锋，已使宁远筋疲力尽。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