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海军上将的姻缘(04)

作者:杨过儿   发表于:
浏览:55次    字数:4665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1篇,  月稿:0

  一尊弥勒,一座金刚

  1978年底。北京西郊偏僻一隅。

  一溜几间平房,屋外几丛竹子在寒风中瑟瑟作响,那是苏振华栽种的。起初只是三几株淡竹,现在已经成林。栽种的时候,有人劝阻说:这竹子在北方是栽不活的。苏振华笑笑,动手把竹子顶巅掐掉,包裹起来,栽了下去。不久,竹子转黄了,孩子们着急了,苏振华还是笑笑说:“莫着急,等一等看嘛。”又过了些日子,竹子转青了,成活了。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竹有节,竹虚心,苏振华喜欢竹子。1972年从湖南零陵回到北京,恢复工作后,就一直住在这里。6年多了,组织上先是劝他搬进原来的住房,他拒绝了。后来,又几次促他搬家,搬迁到更好一点的住屋,他也婉拒了。有一次,毛泽东派张玉凤来找苏振华,见是这样一栋老旧的平房,脱口而出说:“苏政委就住在这里吗?”

  苏振华走进用来办公的房子里,只见桌上多了一尊石雕的弥勒佛,十分显眼。陆迪伦走过来说:“送你一个大肚子罗汉!”

  苏振华没大在意地“嗯”了一声。

  陆迪伦说:“你倒是好好看一看哪!我特意送给你的。”

  一个胖大罗汉,袒胸露腹,笑眯眯地直视着苏振华。

  苏振华心动了一下,明白了陆迪伦的用意所在。

  仔细看那尊罗汉,坦然坐卧,张嘴哈哈大笑,眉毛、眼睛也漾着浓浓的笑意,苏振华也禁不住笑了。

  中央工作会议开过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也刚刚结束,决定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建设上来,苏振华为此高兴。还在开会之前,他曾陪同叶帅考察山东、江苏、浙江,转至广东,同邓小平、罗瑞卿、许世友、韦国清等会合,一路所谈所议都是全党工作重点转移问题。他谈了上海经济建设情况,深感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破坏后,真正把工作重点放到经济建设上来,关系着国家、军队的命运、前途。他一回来就高兴地对陆迪伦说:“这下好了,放手搞海军现代化建设,再不怕人说是单纯技术观点了。”可是,接着举行的军委座谈会,却使他感到郁闷。

  苏振华向来不向家属谈工作上的事,特别是上层会议的秘密,但是,陆迪伦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烦躁,特意买了这尊大肚子罗汉送给他。

  弥勒,梵文译音,是佛教的大乘菩萨,传到中国来以后,衍化成布袋和尚,广行善事,普度众生,用木杖挑着一个布袋云游四方,无牵无挂。有一偈语赞颂说:“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

  但是,苏振华注定做不了弥勒,做不了布袋和尚。如果硬要比喻的话,他只能是一座金刚。他现在就有一种尽忠职守近乎怒目金刚式的情绪。虽然如此,他看了一眼年纪比他小得多的陆迪伦,很感谢她的关心和体贴。

  苏振华置身于中国政治斗争漩涡的中心,是他始料所不及的。

  不过,苏振华现在没有想那么多,他想的是加快“718”工程,想着毛泽东批准的“东风五号”洲际导弹全程试验的航行,那将是人民海军跨出岛链,开始向大洋的进军。他虽然感到身体不适,医生几次催他住院,但他今天还是要到舰船研究所去出席一个重要会议。

  春节刚过,还不到元宵,正是北京最冷的季节。一阵风吹来,屋外竹丛哗哗作响。苏振华谛听着,觉得那像是金属的铮铮声。他谛听着,忽地想起了家乡界方洞那两座尖顶子山,想起山上那插不进脚的密密竹林。

  那是汨罗江,因屈原而千古闻名的清流!

  那是平江城,曾经“土铳三千,梭标十万”,农民“扑城”,秋收暴动,“苏维埃坐天下”。中国革命一个重要的历史座标!那高山大峒,那穷乡僻壤,那遥远的岁月,养育了战士。

  苏振华与舰船制造专家开会时,突感不适,被紧急送往301医院。1979年2月7日,溘然长逝。

  云谲波诡,苏振华身后,出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声音。“文化大革命”中,林彪得势时,苏振华被冠以“刘、邓黑干将”、“彭、黄漏网分子”、“罗瑞卿分子”的“帽子”;林彪一倒,又有人说“李作鹏来海军是要与苏振华搭班子的”;“四人帮”猖狂时,大叫苏振华是“修正主义大官”、“‘还乡团’头子”,“比邓小平还邓小平”;“四人帮”倒了,又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不一而足。不同气候,不同角度,不同利益,对同一个人有不同看法,甚至前后绝然相反。孰是孰非?历史评说。陆迪伦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压力。转眼间,“朝如青丝暮如雪”,竟是满头白发了。

  走出“中年丧偶”的阴影

  1982年11月,海军政治部在厦门召开全海军创作会议,陆迪伦作为海军政治部创作室副主任参加组织工作。建议说:“这次创作会议在外地举行,海军领导不能出席,应该请海军李耀文政委作个书面指示。既是对海军作家的鼓舞,又是对部队各级领导的要求。”果然,会议结束时,从北京传来李耀文政委书面讲话,使得会议十分圆满,影响深远。

  会中,组织参观厦门至香港的定期客轮。那时。沿海刚刚开放,人们对境外很陌生,都想从客轮中了解一些信息。那天,却临时来了两个作家,而接待方严格限定参观人数。陆迪伦说:“‘一人向隅,满座不欢’呀!”她主动让出参观的机会。参观回来,画家李宝林和几个作家,特地把客轮招待的进口橙子和糖果,带回来送给她。那时,这些算是稀罕物了,虽然很小、很轻,却是同志们一份敬重。陆迪伦以她特有的亲和力与不少作者结下友谊。著名作家崔京生还是登陆舰第五支队一个战士时,写作上可说是“小荷刚露尖尖角”,只因为一篇小说触动了单位的领导,面临离开军队的危机。陆迪伦知道后,直接找东海舰队方正平政委反映。方政委征询陆迪伦的意见,她谦逊地说:“人才难得,应该留下,请政委决定。”方政委立即打电话通知舰队调查处理。崔京生因而留在部队,以后写出了许多好作品。

  会议中一件小事,也令人难忘。会议经费有一部分结余,陆迪伦建议给每一个作者买一部《辞海》,每本需25元。当时,可说是价格不菲。而且,结余不够为每人买一部。她坚持说,部里工作人员先不买,也一定给大家买这本书,实在钱不够,回北京再想办法。今天,许多作者还在使用当年送给他们的《辞海》。一些作者说:“这工具书管用一辈子!”

  此时,苏振华逝世已经三年,陆迪伦开始走出人生三大悲痛之一的“中年丧偶”的阴影,全力投入工作,重新焕发生活的活力。人们几乎看到了昔日的“小陆”,而其坚强、成熟,与少年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1987年,湖南平江党史办公室的凌辉同志寄来他写的《苏振华传》稿。作者很热情,但由于掌握材料不全,写得简略,且有不准确之处。陆迪伦另起炉灶,多次向杨得志、吴忠等老同志了解情况,重写了《苏振华传》,发表时署名与凌辉合著,由解放军出版社结集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级将领传》第八卷于1988年出版。这是最先写作并出版的苏振华传记。她表示希望邓小平同志能够看到。

  在参加中共党史人物传撰写工作中,陆迪伦走访了湖南、贵州、上海、第十六集团军(原第五兵团)、原冀鲁豫根据地的许多老同志,许多同志出于对苏振华的了解,反复强调要求实事求是写好传记。近年网上也流传着《军委主席为什么不能检阅海军》的文章,对若干指责苏振华的似是而非的说辞,提出了个人看法。陆迪伦感谢老同志们对苏振华的关爱,反复宽慰说:“我相信‘事久自然明’!”这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坚信,也透露出对现实的无奈。

  2010年7月,传来消息说:陆迪伦患肾盂癌,我和老伴去海军总医院探视,陆迪伦虽然躺卧病床,依然谈笑自若,一见面,便关切地问我老伴说:“心脏病怎么样了,还吃安眠药吗?”因为她们曾经相约不再吃安眠药的。临别时,她坚持下床送客,我们不让她出门,她便嘱咐她的小儿子代她送到电梯口。回来后,我老伴以医生的职业习惯,查阅了相关资料,忧心地说:“从她的症状看,不容乐观啊!”

  陆迪伦从此缠绵病榻,2011年深秋,她约我和白而强去谈事情。白而强是她和苏振华被关押在零陵时的年轻的“难友”。此时,她已经形销骨立了,诚恳、谦逊地说:“苏政委去世32年了,我一直想写点纪念的文字,请帮助润色一下。”她终于在病榻上完成了《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文字。

  2012年,苏振华诞辰100周年前夕,陆迪伦已经沉疴不起,她是那么期待按照惯例举行相应纪念活动,但她清醒地向苏振华的孩子们说:“看来,你们爸爸的事情大费周折,恐怕有始无终了。”2月22日,她带着遗憾,撒手人寰,去天堂会合苏振华了。

  陆迪伦曾经与我们几个年龄仿佛而又先后同时参军的战友说:“大家努力,至少都要活过八十岁!”言犹在耳,她却先我们而去了,而她是我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个。

  不绝如缕

  迪伦同志离开已是三年,一千多日日夜夜,幽明阻隔。生者对逝者的忆念犹不绝如缕。

  迪伦同志少年时好读书,读好书,快读书。难得一本好书,争着先睹为快,不肯让人;年长,慢读书,细读书。偶有所会,欣然与人交流;暮年喜苏东坡、辛弃疾长短句。苏振华政委逝世,中年丧偶,慨叹“鬼都不上门”。读李清照词:“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声气相应,愁不胜愁。

  迪伦同志历来生活简朴,素面天然,不施脂粉。一身军装,几十年如一日。剩饭剩菜舍不得丢掉,热了再吃。人劝说注意健康,她笑笑说,不能暴殄天物。平日骑自行车,总是停放街边,两角钱的存车费,能节省尽量节省。她克己待人,每有战友聚会,多在她家,总是倾其所有,热情款待,从不吝惜;谁有急事难事,她成百上千元解囊相助,毫不犹豫。

  她古道热肠,善体人意,所以朋友多。

  宣传队老队长,1935年“一二九运动”中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才华横溢,给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宣传队员讲知识分子的改造。以自身经历,把革命道理讲得深入浅出。成为我们第一个上级,第一个老师。后来,他当了海军文化部副部长。但也有他的弱点,“一失足成千古恨”,被撤职,降到吴淞码头管理图书,再迁舟山、宁波部队,50年代末转业。命途多舛,妻子离异。出于怨怼,妻子一直不允探视由她抚养的两个女儿。多年后,1979年夏,老队长来北京寻求落实政策。此时,苏振华政委刚刚逝世,迪伦同志沉浸在巨大悲痛里,但她多方为老队长奔波。一天,她找到老队长的两个女儿,向她们说:“许多年了,你们的爸爸很想念你们,你们一定能够体会到他的爱心和痛楚。海军正在为他落实相关政策。我想请你们来我家作客,与你们的爸爸在我家里见一见。请你们给妈妈说这是我的主意,我想她会答应的。”这件事,最终没有如愿以偿,迪伦同志一直以为憾事。老队长去世后,她深怀歉意说:“没有替老队长把这件事办好,让他抱憾终生了呀!”

  当时,迪伦同志还向我说:“你正在帮助刘道生副司令员整理回忆录,就便向首长报告一下,请他过问老队长的事情。”我向刘副司令员汇报了海政文化部党支部有关意见,遵照刘副司令员指示,陪老队长到他家汇报。刘副司令员当即打电话给海军李君彦副政委说:“当年对某某同志的处理过重,我们有责任。现在,地方组织提出为他落实政策,请你认真过问。我们要为每一位老同志负责啊!”不久,海军党委决定为老队长恢复党籍,恢复行政级别,按规定恢复红军待遇。迪伦同志衷心为他高兴。

  1982年,有一位原在上海工作的老同志,后转湖南,再转上海安置,心情不顺。他的妻子来北京向迪伦同志抱怨说,他们夫妻关系发生了危机。言下之意,这位老同志用情不专。迪伦同志劝说道:“几十年了,我看他对你,对家庭是负责的,你们都很珍惜彼此一路走来的感情。即或真像你讲的那样,也不能草率从事,一旦处理不好,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把他推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尤其是在他处境不顺的时候,更要多加体谅。”一直留这位客人住在家里,慢慢劝说,细细开导,直到她宽心以后,才送她离去。

  迪伦同志已经远逝,音容宛在,我想起了泰戈尔的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未完待续/连载07)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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