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过了宜昌,长江就像一个憋屈了很久的汉子,向着东方一路浩瀚。它有时兴奋得过了头,一个哈欠,就让龙溪河拼命上涨,也让我的老家,一个叫屈家溪的村子躺在水里,泡上十天半月。我小的时候,每当乌云翻腾长江水涨,父亲总是紧锁愁眉冷不丁撂出一句话:这个夏天又要“逃水”了。“逃水”是老家人的说法。就是把家里吃的、用的、一切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先走人。老人孩子先走,然后是女人,最后撤离的才是屈家溪的男人们。但房子是走不了的,它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漫过自己的身体,然后固执地昂着头,熬到洪水退去,等待主人的归来。
随着长江全流域防洪设施的完善,老家的人几乎不再“逃水”了。再后来屈家溪家家户户采用“架屋”的方式建起了2层3层楼房,基本上不再担心水漫村庄。“架屋”其实就是房上盖房屋上建屋。第1层用钢筋水泥浇灌出框架,第2层或者2层以上才建成供人居住的房屋。这样的建筑是水乡人年复一年与洪水斗争总结出来的经验。
我家也不例外,用同样的方式盖起了二层小楼,不过那都是弟弟的功劳。因为我在22岁大学毕业时就进了城,在一家名气不大的报社工作。别人一般都是春节回老家,探亲访友上坟祭祖,而我一直选择端午回乡。一是流连春夏之交的青山与秀水,二是感受屈家溪乡亲们为纪念先祖在龙溪河上举行的水上龙舟招魂仪式。现在大多数地方龙舟竞渡已经与祭祀没有多大关系,而屈家溪只有一条龙舟,当然不会有竞赛,是纯粹的祭祀。
6人划桨,一人持“幡”。持幡人双手举着“招魂幡”,嘴里唱着年年不变的那首招魂诗:“五月五日天清明,杨花绕江啼晓莺。使君未出群斋外,江上早闻齐和声。”最后舟上人与岸上人共同齐声大呼:魂兮归来。
持幡人差不多年年都是屈永武,虽然他也叫过屈永文,但他终究还是屈永武。他是屈家溪的传奇,至于他是屈家溪的骄傲还是屈家溪的耻辱,是我一直想弄明白的问题。前些年回乡,我曾试探过他几次,但他总不肯多说。我在乡邻那儿听到的都是一些关于他生活的断篇,就像醉酒人大脑的短路失意,既不完整又茫然困惑。
屈家溪酒坊还在,以前归村集体所有,现在被个人承包了。由于我们村子曾一度被称为“梦里老家”,被不少外地人造访过,因此酒坊的生意依旧很红火。鲜红的高粱米被发酵蒸馏挤压哗哗地流出透明鲜亮的液体,甘醇的酒香能轻松地飘到村子的每个角落。尽管被私人承包了,但总有几个贪杯的人,凑上前来,拿起勺子,不敢多接,只接半勺,闭着眼睛,用鼻子闻闻,然后仰脖倒入口中,捂住嘴巴,足足一分来钟。那种惬意神仙难比。
屈永武的家就在酒坊隔壁,还是那4间老瓦房,白墙青瓦,外罩一个大院。不知道被水泡过多少次,仍然屹立不倒,颇有几分韧性。他总是第一个闻到酒香的人,差不多也是第一个拿起勺子品尝“头道”的人,更是捂嘴巴时间最长的人。品尝之后不好意思再尝,自觉地掏出钱来,买一瓶拎着,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酒坊老板不止一次的在众人面前夸赞:屈永武是村里唯一一个买酒没赊过账的人。老板夸赞屈永武,当然有他的用意,无非是希望村里人买酒时都别欠账,小本生意不容易。
品酒之后,屈永武偶尔也会说漏嘴:这酒香是香,但比起茅台差多了。乍听此话的人,满脸不屑:你还喝过茅台?就吹吧,怪不得屈二家的牛死了呢。屈永武也不解释,满脸喷张着山西老陈醋般的表情,哼哼两声离开了。回到家里,他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军用茶缸,把刚买的一瓶酒倒进去一半,嘴里念念有词:服从命令是天职。然后一饮而尽。他每次喝下半瓶酒,是因为他总想浮现当年的情景。甘连长身材魁梧,像一座山。他的战前动员令像山谷回音:战友们,大道理我就不说了,安南小国占我领土杀我边民,欺人太甚!不让他们长点记性,他们不会知道中国军人的血性。平时你们一个比一个英雄,到底是英雄还是狗熊,检验你们的时刻到了,现在我命令,每人半斤茅台,喝过出发。
当时战士们愣了,几年前我听屈永武亲口说这事时也愣了:喝酒不应该是胜利后的庆功吗?再说是不是有点奢侈,要知道70年代的中国,半斤茅台可是普通人半月工资呢。
既然是命令,服从是天职。3连的战士嗷嗷叫着向298高地攻击。那些倒下的战友多不是被敌人子弹击中,而是被敌人密布的竹签扎伤的。冲锋的战士根本顾不上施救,只能让受伤的战友相互救援。守卫山头的敌人只有一个班,片刻工夫,便被3连收拾干净。甘连长拿起望远镜观察南坡,山下的树木太稠了,借助望远镜也看不了多远,总感觉山下的草丛和树叶都在动。他提醒战友们提高警惕。突然,屈永武的那只狙击步枪响了,甘连长和战友们还没反应过来,西南方向那棵绿叶浓密的树冠上,扑通一声掉下一个人来。幸亏屈永武及时发现了树叶里的一点闪光,眼疾手快,不然甘连长可就危险了。
敌人哪甘心侵占的地方再被夺回去,山下披着伪装的敌人一步步向山头摸来。距离30米时,甘连长一声令下,战士们跃身冲出掩体,齐刷刷站成一排,扣动冲锋枪,向着山下狂扫。敌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像一堆堆打捆的草。3连牢牢固守着阵地,连续打退敌人4次冲锋。屈永武一共狙杀了7名敌人,这还没有算上树上掉下的那个。
我似乎理解了甘连长命令每人喝下半斤茅台的意思,也确信屈永武没有吹牛。
战争结束后,屈永武回到了原先的部队,被追记一等功,升任排长。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荣耀,也是我们屈家溪的荣耀。村里人说屈永武回乡探亲的时候,准备给他张罗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迎接英雄凯旋。
70年代最后一个农历春节临近,屈永武的哥哥屈永文这几天老往龙溪河边跑,背靠着那架废旧的老水车,不停地向对岸张望。不时有人从石桥上经过,但都不是屈永文等待的身影。他最近有点急。母亲把一年当中卖鸡蛋积攒的30块钱,一分不剩交给他,让他备些年货,因为她知道武儿要回来了,她他有4年没见到小儿子了。丈夫去世早,她一手拉扯两个孩子,孩子渐渐长大,而且小儿子还有了出息,她打心眼里高兴。屈永文从母亲手里接过钱,最大面值就是“壹圆”,其余的都是角币分币。屈永文眼里闪闪发光,长舒了一口气,显得中气十足。他想今晚一定要把昨晚输掉的1块钱赢回来,最好把他们全赢光,让他们也尝尝没钱过年的滋味。可天道难酬赌,两个小时过后,那30块钱又成别人的了。
第3天,母亲问:大文啊,你买的年货呢?徐永文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妈,不急,还早着呢。其实他比谁都急,现在只能寄希望弟弟快点回来,给自己30块钱,把年货买了,好给母亲一个交代。
屈家溪很少下雪,即使下雪,也下得柔软斯文。腊月二十,天空真就飘起了雪花。大人孩子都跑出屋子,看这满天满地的美景。屈永文也没在家窝着,照例来到龙溪河边,只是视线很差,看不到河对岸。古老的石桥影影绰绰,静默不动,像是等待归客。雪花昭示着冬季,可屈永文的大脑却像是一片茂盛的丛林,各种想法一起疯长。最粗壮的那棵想法就是如果听舅舅的话,现在的那个英雄就是自己。头上红五星,胸前两面小红旗,那会让多少姑娘动心啊。现在这一切都成了弟弟的。向他要30块钱,他不会不给,也不可能不给。屈永文如此坚定。
桥上有人来,不止一个,而是仨,不可能是弟弟。回家探亲怎么会有人陪着?但还真有人叫自己:哥,你咋在这?屈永文抹了一下眼睛:是永武!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两人帽子上都有红五星,胸前都有小红旗,可弟弟没有。屈永文一阵疑惑:永武,你这是咋了?没等弟弟回话,高个的军人问:你叫他勇武,那你是谁?语气冷冷的,像是飘在屈永文脸上的雪。屈永武一把拉起屈永文:哥别说了,先回家。高个的军人说:屈,等一下。我现在都不知道叫你屈永文还是叫屈永武了,既然你们是一家人,就送到这里了,我们还要去公社办事。屈永武说:不到家坐坐?吃个饭再走吧。军人说:不了。说完两个人转身走了。
雪不紧不慢地斯文着,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旁若无人地叫了一声。屈永文心里装着七八个吊桶。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还是沉不住气:村里人听说你打仗立功了,正准备欢迎你呢。屈永武瞅了哥哥一眼:欢迎个熊!我犯错误了,部队不要我了,被送回来了......
02
每次屈永武把事说到这儿就封口。这5年我请他喝过5次酒,都在端午前。中间有一次喝的是茅台。我想用茅台和他交换另一半故事。他仍然固执地摇摇头:不光彩的事有啥说的。
今年端午我照例要赶回去,请不请屈永武喝酒我没想好,我怕他怕我让他说故事。再说他是屈家长辈,长到什么程度,我只知道在现有称呼中找不出我叫的那种,只好喊他老人家。俗语说:掌门孙子末门爷。他大概属于屈家末门的人。不管长门末门,都是同族中人。
五月初四上午10点,我的手机响了。陌生号码,不接;又响,还是同一号码,挂断;再响,那个号码很固执,我不敢不接了。喂!我是屈永武,我现在有手机了,你今天回来吗?明天的招魂仪式,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掌“幡”了,你若今天回来,晚上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说算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些秘密可能要保留一辈子,以前不想说,现在也就不要说了,但我今天还是要回屈家溪的,祭祀是一定要参加的,这是我的诺言。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急迫:现在不说以后恐怕没机会了,我不能一辈子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也有些激动:那好,我现在就回去,晚上见。出发前我从烟酒专卖店买了一瓶茅台,真假我不知道,反正挺贵的。
我连自家都没回,直接去了和屈永武原先光顾的那家小饭店。他已经先到了,见我从包里拿出茅台,眼里又一次放光:还是别喝那酒了,太贵!我说:孝敬您老人家,应该的。说这话时我觉得自己挺虚伪的。
我们边吃边聊,我并不需要记录什么,只偷偷地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而后脑子里不停转换着人称:
“文革”结束那一年,屈永武初中毕业。有一天舅舅到家里来,他对母亲说:姐,你看姐夫去世的早,你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今年让永文去当兵吧。母亲一愣:当兵?大队推荐的名额哪能轮到我们家,年年都是大队屈书记说了算,就算想去,也轮不到啊。舅舅说:我和公社黄部长说好了,推荐表我都拿来了,也填好了,只要永文同意,我去找屈书记盖个章让大队上报就行了,关键是体检要合格。
舅舅之所以有底气,因为他是公社粮站站长。大队书记们想弄点粮票啥的,还非得他同意不可。
一听说去当兵,哥哥死活不干。母亲说舅舅劝,他就是不同意。没法子,母亲只得和舅舅商议:让永武去吧,这孩子想当兵。舅舅说:不行,他才17岁,比他哥哥小两岁,年龄不够。舅舅想了半天:贴永武的照片,让他去体检,合格咱就去,不合格拉倒。
屈永武歪打正着进了军营。他原先在家天天打弹弓,小鸟们经常遭殃,喜鹊、斑鸠、麻雀,还有人家养的鸽子。到了部队他很快成了狙击手。自卫反击战时,甘连长第一个看中了他。冥冥之中他又救了甘连长。还立了功,提了干,上了军报。屈永武家一下子风光起来了。媒婆天天往他家跑,要给屈勇武介绍邻村的姑娘,说那姑娘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去俊,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孝顺。说得母亲有些动心了。
正如媒婆说的,那姑娘很美,周围打她主意的小伙子不在少数。不知是谁看到报纸上屈永武的照片,给报社写了封信,大致内容,照片上的人不是屈永文,而是屈永武。这封信很快转到部队,调查随即展开。屈永武一五一十全说了,承认得很爽快。那个年代,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军区首长在调查材料上批示:解除军籍,撤销任命,收回军功,遣送原籍。送屈永武回乡的两名政治部军官,到公社后的一个星期,黄部长被调走了,舅舅从粮站站长变成了仓库管理员。
我关上录音注视着回忆中的屈永武,有些不解:后来政策变了,你为什么不申诉呢?屈永武看了我一眼:申诉个啥,那时我已经不是我了。我再问:那你是谁?他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想站起来,但没动:半斤茅台是不是你喝的?你上没上过战场?8名敌人是不是你击毙的?他看我有些激动,说:是!也不是!首长说我欺骗组织,对党不忠诚,对人民不忠诚,是严重的政治错误,必须严肃处理。首长说的没错,我是欺骗了组织,冒名顶替进入军营,这本身就是我的错,我还申辩什么?只好认命了。
我正要说话,老板进来了,满脸笑容:你们吃好了吗?时间不早了,小店可要关门了,明天还要参加祭祀呢。我和屈永武一起站起来:吃好了,吃好了,谢谢屈老板!我去结了账,把剩余的半瓶酒,塞到屈永武手里,他不好意思拿。我说:拿着吧,明天招魂仪式结束后,还够你喝一次的。如果不困,我陪你去龙溪河边走走吧。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天上一弯月牙,瘦瘦的,风从水面上吹来,暖暖的。我继续着刚才的话题:那你今天为什么又想起和我说这事了?他走路有些晃,但说话很清楚:那事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后来哥哥也死了,现在我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你知道我们兄弟俩都没娶上老婆,也不可能留下一男半女,我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我们这一家以后在屈家溪就消失了,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我又问:你从部队回来后和甘连长及战友们还有联系吗?他说:有,但是不多。那时甘连长差点也被脱去军装,原因是我是他带进连队的。听说后来他又升职了,当了团长,再以后什么情况,我就不知道了。甘连长是好人,虽然脾气火爆,但他体恤士兵。我的事他也和领导反映过争论过,但都没有用。我自己十分清楚,即使今天,我的错误也不可能被原谅,说不定处理得更加严重。我暗自叹服:这就是中国军人!富有牺牲精神的中国军人!当今世界,若有哪个国家一时冲动,想和中国打仗,那他一定自取其辱。
他反过来问我:明天端午节,是我最后一次掌“幡”,你愿意和我一起唱招魂诗吗?
我突然生出一种悲伤,但还是劝他:老人家,别伤心,好好活着!我们屈家溪的儿女都是你的后代,屈家溪人不会忘记你!我明天一定和你一起唱诗招魂。
第2天,艳阳高照,白云朵朵,微风拂过青绿的稻秧子。龙溪河岸边挤满了人,大家手里拿着粽子,剥去苇叶,投入河中,然后等待龙舟的出现。龙舟不紧不慢地从上游驶来,6个小伙子轻松地划着桨,动作也不怎么整齐。屈永武坐在“龙”尾,举着招魂幡,大声唱着:“五月五日天清明,杨花绕江啼晓莺。使君未出群斋外,江上早闻齐和声。”
我好像第一次真正被感染,情不自禁和屈永武一起唱:“五月五日天清明,杨花绕江啼晓莺。使君未出群斋外,江上早闻齐和声。”最后舟上人和岸上人一起拖着长音: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