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庄几十户人家,家家都有一盏门灯。所谓门灯,就是在大门楼上安的一个灯泡,门里门外都装有开关。晚上,家人出门进门,顺手按一下开关,门灯就亮了,正好照见脚下的路。有时,晚上有人来串门,或借什么东西,老远就喊:把门灯开一下啰。屋里人听到了,立马把门灯按亮。来人有门灯照着,就放心地走过来,不用小心翼翼摸着黑。
莲嫂家在庄子的后沿,与庄前的公共场地隔着一段三四十米长的小路。到了晚上,这段小路黑糊糊的,要是没门灯照亮,可真有些不好走。当初老伴装门灯时,特意安了个大瓦的灯泡,一按开关,门前豁然亮堂,那段小路也照得清清爽爽。老伴得意地说,他家门灯比得上从前好几盏马灯,就是瞎子也看得清。莲嫂说,你骂人,晚上都没人想到你家来。老伴也顿觉这话不大合适,就嬉笑着说,人家不是瞎子,我是瞎子,我说我自己呢。
老伴当然也不是瞎子,但门灯对他来说,真的太重要了。老伴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晚上常常喜欢去人家串门,尤其是夏夜,老伴总喜欢去公共场地,跟他一样性子的几个庄人边乘凉,边天南海北地扯,等身上凉透了,话也扯尽兴了,才晃悠悠地回来睡觉。
有天晚上,老伴去庄西头坤佬家下棋,出门时自己按亮的门灯,回来老远就喊莲嫂把门灯按亮。可莲嫂在屋里怎么按门灯也没亮。大概是门灯的开关接触不良。第二天,老伴就打电话给小儿子,让他在镇上请个电工,重新安一下门灯的开关。莲嫂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前两年先后在五六公里远的镇上买了房子,搬过去住了。大儿子长年在浙江打工,远隔千里。小儿子在镇上建筑队做事,路近,平时有什么事,老伴都是打电话给他。
小儿子接了电话,说自己工地上正忙,他这就来请电工,让电工尽快就到。一会功夫,电工果真就来了。电工是个精干的中年人,很快将门灯开关重新安好了。老伴请电工抽烟。电工叼着烟卷在墙里墙外转了转,说,你们二老要是去镇上儿子的新房住多好,何必还窝在这老屋里。老伴笑笑,说儿子也让他们去住,但他们住不惯。电工就也笑笑,老人都这样,见得多了,他也是随便说说而已,而后,丢了烟头,骑上摩托,一溜烟跑远了。
老伴没说假话,莲嫂的两个儿子搬到镇上时,就让两位老人也跟他们到镇上去住,在一家常住,或两家轮流住,都行。两个儿子的新房都是那年建筑公司开发的,像城里一样,是单元楼。莲嫂和老伴也去住过,但左邻右舍都不认识,平时各家各户门都关着,你不去人家,人家也不到你家来,老伴说像坐牢一样,想找个唠嗑的人都没有,哪有庄上住的舒服?莲嫂在屋里倒是坐得住,却整天惦记着庄上的菜园。住了几天,他们就回到了老屋。
其实在大堂庄,许多人家跟莲嫂家情况差不多。年轻人出门打工赚了钱,都到镇上或县上开发区买房住。对年轻人来说,到镇上或县开发区买房,似乎成为他们生活的一大目标。他们觉得住在镇上或县上,有面子,脸上光鲜,也比在庄上老屋住的舒适,同时,也是为了下一代,村里没有中学,在镇上县上住,孩子上初中高中就方便多了。
这样,平时真正待在庄里的,基本都是上了年纪又不愿跟儿女去住的老人,特别是像莲嫂和老伴这样,六十多岁,要说老也不老,要说不老也算是老人,出去打工已不可能,庄里的稻田早被人承包了,但在家也不能完全闲得住,女的侍弄侍弄菜园什么的,男的东一榔头西一榔头,乒乒乓乓的,实际也没什么名堂,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混过去。
门灯又亮了,老伴晚上又要出门。最近,他和坤佬在棋盘上磕上了,谁都不服谁。其实,老伴不大愿意跟坤佬下棋,一是坤佬棋品差,动不动就悔棋,甚至耍赖,二是坤佬的老婆桂花嫂一张嘴也讨人嫌,只要他和坤佬下棋,她就见鸡骂鸡,见狗骂狗,一会说两人脚翘着,袜子臭得不能闻,一会又说他们两张嘴就像两支烟枪,烟呛得她眼水直流……棋要下得顺还好点,要是不顺,被桂花嫂这一唠叨来唠叨去,头昏脑涨,越发下不好。
但老伴也没办法,不去坤佬家还能去谁家呢?这几年,庄里不少差不多年纪的人,要么去镇上或县上跟儿女们住了,虽然他们也很不乐意离开庄子,但各家情况还是有些不同,不去似乎也没办法。要么跟闷葫芦似的,跟他说话,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屁来。还有的年纪虽大一些却也说得上话,但偏偏陆续死了。老伴数来数去,还是只好往坤佬家跑。
坤佬比老伴大四五岁,都七十多了。坤佬有点倚老卖老,不愿跑路,说自己腿脚不好,晚上走路不方便,总是要老伴去他家就他。老伴倒不愁跑路,却要跟坤佬订下君子协定,落子生根,不许悔棋。两人还玩点小刺激,谁输了,赔一根烟卷。其实烟卷是小事,实质上是都很自负,觉得自己才棋高一着,一根烟卷表明的是一种趣味,也是一种尊严。
屋里的确烟雾缭绕,桂花嫂有时实在吃不住,索性拉亮自己家的门灯,出门去了莲嫂家。两个女人看看电视,说说话,倒也自在。桂花嫂没有儿子,两个女儿早就嫁出去了,大女儿做姑娘时跟人去江西摘茶,后就嫁在了江西。小女儿嫁的近,夫妻俩多年都在浙江一座县城的一家服装厂做裁缝,后来索性在当地买了房子,孩子都在那边读书。有时,两人说着说着,两家的儿女都打电话来了,两人就各自接自己的电话,咋咋呼呼的,好不热闹。
老伴知道桂花嫂晚上到自家来,很高兴。说自己晚上出门,把莲嫂一个人丢在家,冷冷清清的,桂花嫂一来,倒是正好。莲嫂就呛一句:人家可是被你给赶出来的。老伴嬉嬉一笑,算是对莲嫂,也是对桂花嫂表示一下歉意。其实,就是桂花嫂不来,莲嫂也无所谓,晚上一个人在家惯了,老伴在家,反倒有点讨人嫌,看个电视都看不安稳,一会要换这个台,一会要换那个台,自己一个人在家,想看哪个台就看哪个台,自在得很。
庄里人都知道莲嫂平时总惯着老伴,任由老伴天天晚上往外跑也不管,就有人常常拿这调侃莲嫂和老伴几句。一天,庄东头的黄皮当着老伴的面,跟莲嫂说,你莲嫂可要看紧了,得防着这老鬼夜里把串门当借口,偷偷跑到别庄上去吃腥。莲嫂骂一句,鬼扯经!老伴却回击说,是你自己想吃腥了吧?我们老了,你这年纪还行,是不是憋不住了?
黄皮五十出点头,前年在县里的电锯厂做短工时,不慎将左手的三根指头锯掉了。这属工伤,电锯厂按规定赔了黄皮一笔钱。黄皮缺了三根手指头,再也找不着事做了,好在获赔了一笔钱,就在家呆着。其实,他家里也正需要一个人。黄皮是独子,老父前年去世,老母还在,他自己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市里工作,去年儿子添了孙子,老婆去市里帮儿子儿媳带孙子了,黄皮留在家,既做男人又做女人,兴园滴菜,烧火弄吃,服侍老母。
黄皮被老伴戳到了痛处,嘴硬不起来了,就说我懒得跟你讲,我得回家弄吃的,转身就走了。老伴就得胜似地哈哈笑了。莲嫂知道黄皮只是开开玩笑,没什么恶意。老伴是什么人,谁都清楚,莲嫂自己更清楚。各人性子不一样,老伴晚上喜欢出门热闹,自己喜欢在家里,回到被窝,还是老夫妻一对,莲嫂也不强求老伴和自己一样晚上都在家里。
但有件事,莲嫂少不了常常要数落老伴。老伴除了喜欢串门,还喜欢喝点酒。老伴年轻时就爱酒,都快七十了,每天还要喝几杯,逢到谁家办喜事,更要贪几杯量。莲嫂的儿子也多次劝父亲少喝,说这么大年纪喝酒容易出事。过年时,一大家人回庄上老屋团聚。此时老伴最高兴,想放开量喝酒。但两个儿子阻止他。老伴有点怕儿子,唯唯诺诺,做贼一样偷喝几口,但儿子们一走,就又随性喝起来。老伴不怕莲嫂,把莲嫂的劝当耳边风。
儿子们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深秋的一天,老伴真的出了事,中风了。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那天晚上,老伴从厨房出来跨门槛时,不慎绊倒了。就是这简单的一绊,老伴当即不省人事,嘴歪着,流着口水。莲嫂吓坏了,儿子都不在身边,一个人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中,莲嫂按亮了门灯,出门大声喊叫:“来人啊,来人帮帮忙啊……”
听到莲嫂喊叫,庄里许多人都赶过来,黄皮跑得最快。黄皮虽然一只手少了三根指头,但另一只手劲还很大,脑子也还灵活,赶忙帮莲嫂把老伴抬起来,又就近联系了一辆车,以最快速度将老伴送到县医院急诊。小儿子儿媳得知消息,也很快赶到医院。大儿子第二天才从浙江赶回来。见父亲躺在病床上那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大儿子既难过,又内疚,也有些气,忍不住埋怨了一句:“你呀,我们说多少次了,不能喝酒,你就是不听。”
“这段时间,他酒倒是喝的少。”莲嫂在旁轻声说了一句。经过昨晚的惊吓和忙碌,现在,莲嫂脸色仍显得有些苍白,不过,情绪已稳定了许多。两个儿子相互望望,不再说什么了。母亲平时也数落父亲,但关键时候,总还是帮父亲说话,他们还能说什么?
突然,病床上的老伴哭了,也不知是内疚,还是后悔,还是委屈,还是别的怎么了。不管是哪样,反正他已经不能用言语表达了,所有的话都只能包含在眼泪里。莲嫂马上靠过去,替老伴擦拭泪水。老伴却哭得更厉害了。“不哭,不哭。”莲嫂边擦边说,“这大年纪了还哭,也不晓得丑。”两个儿子面面相觑,静静地看着母亲给父亲擦拭泪水。
老伴住了两个多月的院。老伴虽是最快送到医院,但毕竟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治疗后命是保住了,但后果很严重,人基本瘫痪,不能走路,嘴还是歪的,话也说不了。医生说老伴病情算是稳定下来,但一时半会不可能恢复原样。而后医生开了药,让老伴出院,嘱咐回家静养,按时吃药,家属要坚持给他做按摩,多跟他说话交流,争取慢慢康复。
回到家,将老伴在床上安顿好了,大儿子和大儿媳说,父亲和母亲不如还是到他们家去过,人多,好照顾父亲。跟着,小儿子儿媳也这样说。莲嫂没有答应,说不用,说儿子儿媳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再说,你们父亲已经这样子了,人多守着也是干着急,不如还是我一个人在老屋里照护,你们平时多来看看就行,有什么急事,我会给你们打电话。
儿子儿媳听母亲这么说,也就随了母亲,没再说什么了。
于是,照护老伴基本落在莲嫂一个人身上。好在莲嫂身子骨还行。莲嫂比老伴小五岁,还差几年才七十。庄上,这样年纪的女人不算老,洗衣做饭,侍弄菜园什么的,都不在话下。莲嫂平时把这些事做得井井有条,但现在,莲嫂多了一件事,就是照护老伴。
其实,莲嫂不只是多了一件事,整个的日子都搅乱了。从前,老伴干老伴男人的事,莲嫂干莲嫂女人的事,现在老伴不能干事不说,还要她照护,这样反过来一算,莲嫂何止是多了一件事!有时,莲嫂真想怨老伴几句,就像那天大儿子说的,你呀,我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能喝酒,你就是不听。但事情已经这样了,莲嫂想,再说有什么用呢?
按照医生的叮嘱,莲嫂每天除了给老伴喂饭,还要给老伴按摩、翻身、擦洗,陪老伴说话。按摩、翻身、擦洗,都是体力活,只有说话,看上去似乎只是嘴上功夫,不费什么劲,但时间一长,莲嫂反倒觉得陪老伴说话才真的有些累。以前,莲嫂和老伴在家话都多,轻一句重一句的,甚至常常争吵,争吵时,老伴总是声音很大,理直气壮,莲嫂往往占下风,几十年都这样,莲嫂都习惯了。但现在不同,现在是莲嫂一个人说,老伴只是听,一句话也说不了。莲嫂这样一个人说多了,真是一点都不习惯,一点劲没有,太累人了。
莲嫂真希望老伴能应答她一句,就是跟她发脾气,吵架,让她占下风,都行。但老伴仍然说不了话,只能听莲嫂说。有时听着听着,老伴突然就哭了。其实莲嫂没说什么让老伴伤心的话,也没怨他什么。但老伴说哭就哭,像个小孩一样,哭得很伤心。哭倒也罢了,老伴有时还不配合她,莲嫂说话,他眼睛闭着装睡,喂饭也不吃,牙关咬得紧紧的。
莲嫂明白,老伴是不想活了,想死,免得连累她受苦。莲嫂很难过,她不想老伴死。老伴闭眼装睡时,莲嫂说,你不要装了,我晓得你是醒的,我偏要说话,偏要你听。老伴不愿吃饭,莲嫂就说,你以为不吃饭就吓到我了,我偏要你吃。老伴嘴终于松开了。莲嫂边喂边说,以前总是你狠,现在轮到我狠了,你咬得紧紧的也没用,我总能把你扳得开。
这段日子,莲嫂家的门灯一到晚上都要按亮几次。老伴整天躺着,拉屎拉尿都在床上。莲嫂像给小孩换尿布一样,晚上总要为老伴换一两回内裤,换下来的脏裤子,莲嫂不愿留它过夜,总是当即拿到公共场地边的水塘洗干净。这样,莲嫂就必须按亮门灯照亮自己,经过那段小路去水塘。自从父亲中风,大儿子没再去浙江打工,在附近找事做。隔三差五的,兄弟俩晚上骑摩托车带上老婆孩子来看看父亲。莲嫂一听到儿子摩托车的声音,就提前把门灯按亮,好让儿子他们进门前能看到路,也好在门前把摩托车停放好。
转眼三年多过去。尽管莲嫂不想老伴死,但老伴还是在这年的春天死了。
那天上午,莲嫂像往常一样,陪老伴说了一会话,就去水塘洗衣服。洗好衣服回来,见老伴睡了,就自个歇了一会,而后到床前,准备再陪老伴说一会话。但老伴眼睛紧闭。莲嫂恍恍惚惚觉得有些不对头,一摸老伴鼻子,已经没气了。莲嫂顿时明白,老伴是走了。莲嫂没有像当初老伴中风时那样惊慌失措,此时,她一点都不慌乱,继续陪老伴说了一会话,然后,将老伴的被子轻轻盖好,再在床前跪下,默默地向老伴磕了几个响头。
老伴走了,按庄上人的说法,是登仙了。莲嫂的两个儿子把父亲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安葬好了父亲,两个儿子都让莲嫂到镇上去住。莲嫂却不愿去,说去了镇上,家里的菜园就全荒了。儿子说,荒了就荒了,反正家里人都不在庄上住。莲嫂说,也不只是菜园荒了,你们没听说,人死了,但这一年里魂还在,夜里会回家的,要是你老子的魂夜里回来了,屋里却没有人,怎么行?就算他想去镇上,那么远的路,又没灯照亮,还不急死他?
当地人的确是那么说的,人死了,一年之内魂还会回来。两个儿子不太相信死人有魂会回来的话,但母亲信,他们有什么办法?只得听母亲的,说他们有空就来看看。
莲嫂一个人在老屋里住,没有了老伴要服侍,人轻松了许多,但莲嫂反倒不自在,常常在屋里这转转,那转转,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一到晚上,莲嫂总要把门灯按亮一会,不是自己要出门,而是让老伴的魂回来时好看见路。许多个月了,莲嫂一直这样。
一天晚上,莲嫂刚把门灯按亮,一个人影闪了进来。不是老伴的魂,是桂花嫂。
桂花嫂现在也是一个人在老屋住。上个月,坤佬也去世了。坤佬走得很突然,那天下午,他把一堆柴禾劈了,出一身汗,吃过晚饭,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上床睡觉,没想到第二天再也没醒来。桂花嫂后悔死了,不该让坤佬劈那柴禾。坤佬一走,两个女儿都让桂花嫂去她们家过,但桂花嫂嫌路太远了,一家都没去,还在老屋。但屋里整天空荡荡的,桂花嫂怕得要命,恍恍惚惚,眼前都是坤佬的身影,耳边也总是响着坤佬劈柴禾的声音。
桂花嫂进门把这些说给莲嫂听,问是不是坤佬的魂总跟着他。莲嫂说,跟着是好事啊,你们正好一块说话儿。桂花嫂说,我怕他骂我。莲嫂说,你又没做对不起他的事,他骂你干什么。桂花嫂说,那天柴禾本来也不急着劈的,只是我念叨了几句,他就劈了,我真不该念叨啊,莲嫂你也知道,我平时就喜欢念叨,他总说烦死了,现在我是又怕又后悔。
莲嫂说,那你晚上就到我家坐坐,两人热闹些。桂花嫂说,我也这样想,就怕你烦我。莲嫂说,不烦,从前两个老鬼下棋,你不都是在我家坐吗?桂花嫂说,人也是怪,从前老鬼下棋抽烟,呛死人,我讨厌死了,可现在,他走了,没烟味呛了,反倒鼻子不通似的。莲嫂说,那是,不过,过一段日子就习惯了,你来时,先喊一声,我给你按亮门灯。
桂花嫂几乎天天晚上都到莲嫂家来。时间一长,莲嫂有时也有点急,因为桂花嫂一坐下就不想走。一次,很晚了,桂花嫂还不回去。莲嫂说,你该回家了,我要洗澡了。桂花嫂却说,我还坐会,你洗你的澡就是。莲嫂说,有人看着,我不好意思脱衣服。桂花嫂说,你脱,我背对你坐,不看你就是了。莲嫂说,有人在边上我洗不干净。桂花嫂说,那我帮你搓背,我保证闭眼不看你。莲嫂没办法了,只好说,我不要你搓背,你就背过去坐吧。
这年夏天,庄里又发生一件事,黄皮的老母凤婶也中风了。
凤婶虽比那时莲嫂的老伴病情要轻,能说话,但半边身子不能动。黄皮为老母喂吃喂喝端屎端尿都没问题,就是给母亲洗澡这事难住了。黄皮虽是儿子,心理上却总有点障碍,不好意思见母亲一丝不挂的。凤婶又半边身子不能动,一点配合不上,全靠黄皮用劲,黄皮毕竟少了三根手指,只靠一只手用劲,十分吃力。但这热天,不洗澡不行啊。
黄皮想请莲嫂来给母亲洗澡,莲嫂人心善,又有服侍过老伴的经验,但莲嫂也那么大年纪了,再说,莲嫂的两个儿子同不同意还难说。黄皮在莲嫂面前实在开不了那个口。一天,莲嫂的大儿子回庄子看莲嫂。黄皮忍不住,把莲嫂的大儿子拉到一边,吞吞吐吐把意思说了。莲嫂的大儿子愣了半天后,也吞吞吐吐说,他母亲也是老人了,怕也洗不动啊。
黄皮没好意思再说。但事情还是传到了莲嫂耳里。莲嫂晚上就打电话给大儿子,说自己就去帮凤婶洗澡吧。莲嫂跟儿子说,那年你老子中风倒在地上,是黄皮帮着把你老子抬起来的,又联系了车子,才救了你父亲一命,现在他有难处,我也应该帮他,你放心,我虽然也七十了,一把老劲还在,帮凤婶洗澡还行。莲嫂说的有理,大儿子也就答应了。
整个夏天,莲嫂吃过晚饭,就将门灯按亮,去庄东头黄皮家给凤婶洗澡。黄皮家的门灯也早按亮了,等莲嫂来。因服侍过老伴三年多,莲嫂替人洗澡的确很有经验,但毕竟年纪大了些,还是很累人。凤婶每回见莲嫂用劲,就十分过意不住,说她真是前身没修好,老来还遭这么大罪,自己受罪不说,还连累别人受罪。又说她真想找一瓶毒药,毒死自己,落个一干二净。莲嫂说,这是什么怪话?人总有老的时候,总有病的时候,谁怪你了?
秋凉了,凤婶不用天天洗澡了,隔几天洗一次就行。黄皮不好意思再麻烦莲嫂。算来,莲嫂帮凤婶洗了两个多月的澡。那天,黄皮包了两千块钱,送给莲嫂,算是感谢。莲嫂无论如何都不接,说我帮凤婶洗澡又不是为了钱,又说,到了明年热天,只要身子骨还行,我还去帮凤婶洗澡,但钱我不会要,你要不拿回去,我明年就不帮你给凤婶洗澡了。
晚上,莲嫂上床睡觉,想起白天跟黄皮说的话,忽然又点后悔,自己今年七十,明年就七十一了,现在就答应了黄皮,要是明年自己洗不动了,岂不是给黄皮许了个空炮?忽然,又一个念头蹦出来:明年,凤婶是不是还在?是不是也和老伴一样走了呢?这个念头一出来,莲嫂立马就骂自己,真是瞎想,要是凤婶知道了,还不骂她暗里在咒人?
又一个春天到了,很快就是老伴去世两周年忌日。庄上的规矩,周年忌日,家里人要搞一个仪式,上坟纪念死去的人,之后的忌日,就不必专门上坟了。去年老伴周年忌日,两个儿子他们都上坟了,今年他们就不必再上坟。莲嫂想,他们到时可能都不会来了。
但莲嫂还是要去上坟。那天下午,莲嫂带了祭品,独自上了老伴的坟。老伴的坟在庄里的祖坟山上,离庄子也就半里路。莲嫂走到老伴坟头,将祭品摆上,而后跪下,向老伴的坟磕了几个响头。磕毕,莲嫂没急着回去,就在坟边坐着。春天地气上来了,坟边的青草开始茂盛起来,几个虫子在坟头乱飞,发出细微的嗡嗡的叫声。莲嫂听这叫声,很耳熟。
莲嫂试图抓住一只虫子,但没能抓住。她便跟坟里的老伴说起话来。莲嫂说,老鬼啊,你偏不听话,偏要一个人先走,你走了,倒是清静了,可我一个人该怎么办,你说,我现在是该还在老屋,还是该到镇上儿子他们那里去住?你帮我拿个主意啊……
莲嫂和老伴说说话,就哭起来了,哭哭,说说,说说,哭哭。
天快黑了,莲嫂这才起身,准备回庄。就在她转身往回走时,发现儿子儿媳都正站在身后。他们已经站了一会,莲嫂说的话他们都听到了,都眼泪寒寒的。他们牵着莲嫂的手,边往回走,边说,明天就让母亲去镇上他们家住。莲嫂说,不用,我刚才说的话是跟你老子说的,是跟我自己说的,你们不懂,你们也不要问,我说过哭过,就没事了。
莲嫂还是一个人在庄上的老屋住,一到晚上,她都要把门灯按亮一下。其实,老伴已经走了两年多,他的魂不会再回来了。但莲嫂晚上还是要按亮一下门灯,成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