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这个讨米坯。”
在老家,这是一句骂人的话。
在老家人心目中,米是最重要的。没有米,哪里有饭?在老家的语词中,“讨米的”“要饭的”“乞丐”是同义的。“讨米坯”,言下之意是说你和乞丐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是一样的。
老家人一日三餐都是饭。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老家的老人对后代的希望大都是:这孩子能搞口饭吃。一个人混得好,得到人们的赞扬,他就会谦虚地说:我这只能算是混口饭吃。
一个人咽气了,除了燃香、烧纸钱,人们还会在床头放上高高的、圆圆的一碗饭。这碗饭不是普通的饭,要先盛满一碗,然后再盛一碗,扣在前碗上。一个人躺在墓中了,清明节,子孙来看他了,有鱼有肉,当然还有一碗饭,也是高高的,圆圆的。
老家人最担心无米之炊,没有饭吃。每家每户都有灶台,灶台上都有炊烟。如果炊烟断了,那就是重大事件。每户人家的灶台上都写有“细水长流”的字样。尊崇灶神,称之为司命老爷,过小年时一定会专门祭祀的。
在老家,三党(父党、母党、妻党)亲是最重要的社会关系。女孩在定亲前,一定要安排人去对方看人家。如果碰上了一个好人家,那就是“从糠箩跳到米箩”。
老家的孩子学英语,喜欢用汉字注音。英文family,读作“饭米粒”。
02
没有稻,哪有米。
庄稼人都知道如何种稻。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
一雷惊蛰始。把精心挑选出来的、颗粒饱满的种子放到春水中。种子酣眠了一个冬天,感受到温暖,它醒过来,说,我要伸展。不几天,稻种发芽了。
“迟日江山丽,沙暖睡鸳鸯”。可牛却不能这样,该它上场了。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牛劲更大了。牛架着轭,拖着犁,紧绷着身体,一身泥汗,一身水,向前。人,扶着犁,犁铧深深切入泥土,一身泥,一身水。身后,沉寂了一冬的泥土被翻开,一大块,一排排。
还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画面:犁换成了耖,牛拉着耖,人站在耖上,大块的泥土成了小块;不久,耖换成了耙,田泥平整,坦荡如砥。山里的孩子早当家,会犁耙耖的人,当然是行家,是老大,“老大老大,犁田打耙”。
整个春天,睡醒的稻种一直在嚷:我要伸展,我已发芽,我要长高,我要长大。秧田太小了,挤死了。时不我待,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割麦插禾,割麦插禾”,布谷鸟一声一声叫。
“大人望插田,小孩望过年。”吃饱喝足,适彼南亩。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诗僧见此,顿悟大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底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白鹭飞,鳜鱼肥。秧苗长稳了,长高了,长壮了。人又下田了,青箬笠,绿蓑衣。拄着杖,用脚踩,禾苗间的杂草被踩入泥中,这就是踩草;用手拔去深一点的草,特别要把一种与稻酷似的稗草除掉,老家人称之为薅草。赤脚走在田埂上,一筐筐有机肥撒向水中,秧苗获得了能量,疯长。成了禾,成了稻。长苞了,抽穗了,烤田了(把田中水放干),稻子可以一心一意灌浆了。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整个夏天,稻,都在生长。
03
秋属金,其色黄。田野里,微风过处,全是金色的稻浪。空气里,全是香:稻香、菊香、泥土香。稻穗成了金稻穗,稻谷成了金谷子,田野成了金田野。一颗颗,一排排,一片片的稻禾,全都保持同一种姿态:低头、弯腰。哲人说:饱满的稻穗都是低着头的;诗人说:谦逊者的头颅是不会高昂着的;稻谷们说:我这是向播种者致敬,向耕耘者折腰。
收割的季节到了。雁翎刀划过,稻禾就扑进老家人的怀抱。一束束,一捆捆,肩挑背扛,全都运到打谷场。石滚在转,牛在跑。脱粒,扬场,日晒,入筐,颗粒归仓。
要吃米,须舂稻。
稻在仓中,用升量,用斗装。
舂,又叫捣。捣米须用碓。老家人善捣碓,巧借自身重量用脚踏,不一会,石臼里的稻皮就脱落了。
从石臼里挖出捣熟了的稻,用筛子筛。硬的是米,软的是糠。人吃米,猪吃糠。
小时候,很听话;放学后,就回家。书包未放,就进碓房。妈妈大喜,连声称赞:你是懂事的二毛。我说,这没什么,谁让我排行老二呢:“老二老二,捣碓磨磨。”
吃新米了,这这是一件大事。洗米时奶奶嘱咐妈妈加一点陈米,陈接新,吉祥。桌上,父亲愀然,正襟危坐,说:“这碗饭来得不容易啊。你不敬它,它就让你饿肚子。”哥哥读书早,应声说道:米通灵,聚山川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若干年后,当我成为一名教师,浑身上下充满“语文味”后,有一天,我豁然开悟:“衣带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中的“伊”,在老家人的眼中、心中,应该就是大米吧?
朋友知我写米,劝我先写稻。他说:稻亦有道。稻可道,非常稻。
04
老家人把吃饭叫做吃正餐。吃饭,当然是吃米饭。如果有人请吃饺子或挂面,你一定会在心里说:这是饭?老家人有一个固定观念,米之外,其余都是杂粮,如果顿顿山芋,玉米,有人一定会说:这日子怎么过哇。
老家人崇正,爱大米,天天吃饭。但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充满浪漫,普通的米也能做出许多新花样来。
有一种靓汤叫锅巴汤,原料很简单:锅巴,米汤。老家吃的是柴火饭,大火烧,小火焖,锅巴厚又黄,喷香。倒入米汤,烧开。饮之,味厚,滚烫,营养。有一种炒饭叫腌菜饭,正宗的农家快餐。一碗饭,半碗腌菜,加点油,加点辣,入锅,炒热,胃口大开。
有一种食品很迷你,叫汤圆,小而圆,雪白,糯米为之,开水煮熟,珍珠粒粒圆。加红糖,喜庆,甜。平时看不见,见它就插田。有一种食品很威武,叫大圆子。糯米制成,糖、芝麻为馅,外滚糯米,上蒸笼,大火。啖之,糯软,鲜甜。一海碗,就是一座玉山。风卷残云,大呼杀馋:这景象常见于过大年。
有一种食物很神秘,即当饭,又当菜:河灰豆腐,少见。米成粉,粉成浆。下河灰,成块状。形似田黄(一种玉),味美无双。有一种食物很普遍,它让我们有一个甜蜜的童年。有人说:与其说板糖是一种美味,更不如说它是一种乡愁。它是糯米的味道,麦子的味道,烟火的味道,也是时间的味道,家乡的味道。还有一种食物“生在青山林,死在焖州城。一身皮肉都烂尽,还有阴魂来害人。”吃了它,温暖;喝了它,陶醉:它的名字叫酒酿。
有一类食品都叫粑:汤粑、发粑、豆粑、伴娘粑、印花粑。豆粑的关键技术在烫,锅烧热,放入油,倒米浆,刷子周围刷,就成了一块厚薄均匀的一块粑。豆粑吃得方便,营养。汤粑,籼米制成,有时还加茅香,圆球形状。过年了,能吃到;安葬先人,坟茔筑成后,汤粑四撒,众人哄抢。大粑送隔壁,小粑家里吃。这粑就是发粑。发粑,白色,圆形,温热,宛如璧玉。发粑,须发酵,有的地方称酒酿饼;蒸发粑,大家发,真发。小孩抓周了,要吃伴娘粑、印花粑。伴娘粑,似宝塔;印花粑,入粑盒,似印刷,涂以色,有红有绿,艺术化。
05
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大米饭养活我长大。一个人不能单靠吃米活着。但是没有米,我的身体就没有营养,我的血液就不能沸腾,我的激情就不能奔放;我攀登不了高山,我到不了诗和远方。
他乡求学,翻开字典,一入米部,就心花怒放:这里有糊有粥,有粟有粮,有粉有粑,有糕有糖,去粗取精,粒粒珍藏。
居住都市,忙忙碌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看不到星空,接不上地气。吃米有超市,购物靠快递。有人大声唱: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多情却被无情恼,知音少,弦断有谁听?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市声喧哗,甚嚣尘上。都市是一张巨大的唱片,每天播放着忙碌的轮回。
鬓已星星也,我要回家。其实,只要你想回去,回家的路并不漫长。我面对家山喊:我回来了,山在鸣;我枕着溪流喊,我爱你,谷在应。老屋不在,屋后山的竹林还在,对面山的松柏还在。老屋门前一条河,老屋门前一垄田,依然。田水已放干,稻已抽穗,今夜星光灿烂,听取蛙声一片。
朋友说:你要常回家看看。白云生处是老家,老家在云上。老家空气新鲜,河水清澈,泥土肥沃,稻米纯粹,乡音亲切,乡情浓稠。在家乡,你定能如鱼得水。
乡居两个月,山居几十天,眼也明了,鼻也通了,感官也敏锐了,腿脚也不麻木了。我恍然大悟:回家是一次寻医之旅,老家是医院,米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