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静实:乡村过往·夜谈(小说

作者:连清霖   发表于:
浏览:170次    字数:5518  电脑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121篇,  月稿:0

  我爹是老年得子,我爹有我的时候,他已经将近四十岁了,我娘生我的时候好像是三十五岁。家里有了我这一个孩子之后,我爹不想我娘再受生产孩子的苦,于是去做了结扎。印象里我爹对我娘很好,不舍得她做一丁点重活,每天都是我爹做饭,他是老辈的教师,认识不少字,每天夜里都会教我娘和我认字,我娘就坐在他身边跟着他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类的诗句,当时我也不懂这些诗的含义,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是我爹对我娘的浪漫吧!

  我娘在我五岁那年得肺病,整个冬天她都在咳嗽,我看着娘咳嗽就忍不住哭,娘总是将我搂在怀里,拍着我的背让我不要哭。可我那时就很傻,只知道一个劲的哭。我哭,我娘也哭,我看我娘哭,我就问她:“娘,你怎么哭了?”

  我娘什么也没说,用棉袖子擦了擦眼泪就不再哭了,她抚着我的头,说让我快快长大。我听不懂娘的话,可能我长大了娘就不哭了。

  那年腊月,我娘咳嗽咳得厉害,有时还咳出血,我看到血就害怕,不敢到娘身边,爹就坐在床头搂着娘,喂她喝药。我记得当时娘的脸煞白煞白的,一碗药喝了好久。

  我有时问爹,娘得的什么病?

  爹说他也不知道娘得的什么病,听医生说是肺癌。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

  我又问娘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爹说,娘的病快好了,过了冬天就好了。我相信爹的话,只要过了冬天就好了,到时候娘就能带着我去赶集了。

  腊月二十三,我家里来了好多人,我舅舅也来了,平时他们是不怎么来我家的,我不喜欢他们。

  我想进屋里看娘,但是大人拦着我不让我进,说是我娘快不行了,她现在的模样吓人,我进去就会被吓哭。我不知道什么是不行了,但我就只想见我娘,我站在门外喊:“娘,娘!”

  里面没人说话,我娘也没说话。

  我喊了一会口渴了,就跑到厨房去喝水,喝完水我没忘了去找我娘。刚出厨房门就遇到了我表弟,是我大姨家的孩子,我和他平日里玩得挺好,他说要带我去院子外边玩炮,我答应了。我想我每天都能看到我娘,但是小表弟可不常来,于是和他跑到院门口的大槐树下玩炮仗。

  刚点了两颗炮,就有隔壁院的秀萍姑姑喊我的名字,我不明所以就飞奔到院里。刚进院,婶婶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我抬头看她眼角含着泪,于是就问她:“姑姑,你哭了?”

  姑姑抹了抹眼泪没说话,攥着我小手的粗糙手掌愈发用力了。

  我和姑姑进了我爹娘的房间,屋里站满了人,有几个我不认识,我认识的就爹娘、姥姥、姥爷、叔叔婶婶、舅舅和大姨。

  我听见我娘喊我的名字,抬头看到她正朝我挥手,姑姑跟我说一句我娘喊我,将我往前推了几步。我小心地走到床前,娘的脸更憔悴了,没有一丝血色,瘦得露骨。我站在娘面前,娘伸手将我的手握住。满脸笑容地看着我,她一句话也没说,最后又摸了摸我的头,我爹就让姑姑牵着我走了。

  我刚出堂屋门,就听见我爹喊我娘的名字,声音很大,我记得爹平时声音很小的,为什么今天声音那么大?紧接着屋里就有哭声,姑姑半蹲下身搂着我,说我娘走了,让我别哭。我有些疑惑:我娘走了我为什么要哭。

  再说我娘也没走啊!她不是在床躺着呢吗?

  姑姑说我是傻孩子,我不服气道:“我不傻,我娘就是没走!”

  为了证明,我跑到床前,不管爹哭不哭,就喊娘,拉娘的手。可是娘不回答我,娘是睡着了吗?娘的手很凉。

  爹蹲在床前抱着头哭,我问爹话,爹也不说,问姥姥,姥姥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爹说我娘睡着了,要睡很长时间。

  当时我就想,娘哪走了?姑姑在骗我。

  我娘是腊月二十七下葬的,当时县里强制火化,我娘也是火化。

  火化是腊月二十四,我记得一辆面包车开进我家,带走我娘,我追那辆车追了好远,边追边哭边喊,姑姑追上我,把我搂在怀里,我窝在姑姑怀里哭。

  我问姑姑娘是不是不要我了,为什么我喊她她不答应?姑姑满眼含泪地说:“小辉别哭,你娘是去县城给你买东西了,到中午就回来了。”

  我相信了,我和姑姑守在院门口,等着娘回来。

  中午吃过午饭,那辆面包车回来了,爹和姥姥姥爷舅舅从车里下来,爸爸抱着一个黑色的木盒。我想这就是妈妈给我买的东西吧!我边喊娘边往我爹身边跑,可是姑姑却拦着我,不让我走,我急得哭了起来,可是没有人理我,只有姑姑抱着我在门口哭。后来爹从堂屋里出来,牵着我的手走进堂屋,屋里摆了一张大长方桌,我清楚地记得这是每到过年用来摆贡品的桌子,可现在摆出来做什么?

  桌子上放着那个黑木盒,木盒前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我娘的照片。我一进屋就注意到照片,伸出手指着照片喊道:“娘,爹,这是我娘!”我爹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红着眼,满脸倦怠,下巴胡茬有一寸长,这和他平时干净精神的形象差异太大。

  “嗯,这是你娘,快朝她磕三个头。”爹的声音很小。我朝着娘的照片砰砰砰磕了三个头,磕完爹又牵着我找姑姑,让姑姑照顾我。

  娘下葬的那天我没有去,按照村里的规矩我是必须去的,要扛着幡走在送葬队伍前面,一步三回首,三步一扣头,还要在出殡前摔陶盆……

  爹不想让我去,舅舅妗子还有叔叔大爷不乐意,说是不合规矩,爹说我年龄小,做不了这些,况且玉梅疼小辉,看不得小辉遭这些罪。他们还想说些什么,爹说了句,这是我和玉梅的孩子,我不让他去,谁也管不着!亲戚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我依稀记得那天亲戚们看我时异样的眼光,似乎我做了什么错事。

  出殡前,爹嘱咐姑姑照管我,不让我跟着出殡队伍。出殡前吃了饭,亲戚邻里都来到我家,不大的院子挤满了人。有人哭泣、有人叹息、有人说笑,我看着眼前走来走去面容各异的人们,心中有些烦躁,不知他们为何挤到我家,有些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搜刮着我家有趣的东西,幸亏我提前把我的东西放到床头的小木箱里了。

  可是我看到娘种的菠菜和芫荽被踩死了不少,想着不知道娘回来了会不会生气?可我当时不知道的是,娘不会回来了!

  过了几天,不见娘回来,我就急切地去问爹,爹抱着我,抱得很紧,之前爹从未这样抱着我。他哽咽了许久,下巴的胡茬紧贴着我的额头,刺得痒痒的。爹说娘去了另一个世界,娘在那个世界认字、种菜、锄草,给我缝新棉袄、纳鞋底,还说等娘做好这一切,他就要过去陪娘生活了。

  我问:“我什么时候过去和娘一起生活?”

  爹轻轻拍了我一下,嗔斥道:“傻孩子,你还早着呢!要等你结婚,生了小娃娃,一天天看着他们长大、上学、工作,等你和隔壁兴泰爷爷那个年纪就能去找我们了。”

  我摇了摇头,:“不,我想快些去找娘,现在就想去,我想吃娘包的饺子了。”

  我爹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

  从那之后没多久,我爹就又变成之前那样干净精神的样子,而我多次问娘的消息,爹总是说娘在那里过得很好。可是娘走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衣服,快到春天了,不知道那里还是和家里一样冷吗?娘在那里有替换的衣服吗?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一直见不到娘,我总是一个人躲在被窝哭,哭着哭着就睡下了,有人说梦里会见到娘,我忘记是谁说的,好像是隔壁的二奶奶。可我真的在梦里见到我娘了,她抱着我,问我在家里过得好不好,爹的胡子是不是经常刮?菜园里的蒜苗长多高了?又说再过半年我就该上学了,到时候就不能再睡懒觉了。娘和我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有些话我不记得了,最后她背着我去她的新房子,我趴在她背上,伸出手指卷她的长发。娘的头发又黑又粗,我的头发就遗传了她的基因,她老是说如果我是个女孩就好了,那么好的头发扎出来的辫子肯定好看,可惜我娘就生了我这一个孩子。

  我到了该上学的年纪,爹让我上学前班,班里大多是我在村里的玩伴,和他们在一起上学很开心。虽然有时候会有人叫我没娘的小孩,但每次都会有玩伴为我仗义出头。

  这样的日子直到我七岁那年,那年我上二年级。班里一个新转来不久的男生和我发生争执,我们两人动了手,最后班主任打了他五竹条,打了我两竹条才解决纠纷。争执的原因是,新来的男生说我是没娘的孩子,我说自己不是。

  我记得那一天是星期五,上午,太阳挺大的。

  不知怎么的,新同学和班里一个调皮的同学站在讲台上捧着脑袋低声说话,我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他俩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我没太在意。

  正当我弯着身子在抽屉里找铅笔盒时,那位新同学突然指着我来了句,“没娘的小孩?”

  这种情况我学前班见过的多了,总有同学对着我喊一两句。上了一二年级就很少了。少,却更让我伤心。

  但听到这话我忍不住反驳:“我不是没娘的孩子!”

  新同学站在讲台上,嬉笑道:“既然不是,怎么不见你娘来学校接你啊?”

  我红着脸辩解:“我爹说我娘去了另一个世界,等时候到了我也会去。”

  说完他笑了起来,班里好多同学也笑了起来,一时间,教室里充满了欢笑。

  他走到我面前眯着眼晴笑道:“你娘那是死了,死,你知道吗?就跟村里老头死了一样,埋到地里。哪有什么另一个世界,那是你爹骗你呢?笨蛋!”

  他说完捧着肚子笑个不停,我咬着牙,猛地站起来推开他:“妈了个逼,你娘才死了。”

  他不服气,站起身推了我一把,我不肯示弱,两个人就动起手来,但我个子比他高,到最后将他压在身下打,他双手抱着头挨着我的拳头,后来还是闻讯赶来的老师将我们两人拉开,拉开时我还不忘踢他一脚。

  自从那次动了手之后,班里就再也没有人叫我没娘的孩子了,他们或许是被我的暴行吓到了。

  我动手打人的事不出意料让爹知道了,爹知道很正常,我爹教六年级的课,他的办公室在二楼,一年级在一楼,任课教师的办公室也在一楼,楼上楼下消息不用怎么传就都知道了。

  一上午我都在等着爹,上课时眼睛不住地瞟向窗子,生怕见到爹那张亲和而又严厉的脸,可他就像没听到消息似的,像往常一样,放学后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回家。一到家,他将东西放好,就把我喊到堂屋。

  “趴凳子上,裤子脱了。”爹语气和缓地说。我照做,趴在凳子上,把裤子脱下,爹拿着竹条一下一下抽打我的屁股,我疼得哭出来,爹不让我哭。

  “哭什么?和人家打架的时候不是挺厉害吗?嗯?还哭?”

  说着,爹的力气又大了些。我想忍着不哭出声,可是那钻心的疼让我哭得更加放肆。突然间竹条的抽打停止了,我抬头看向爹,泪水糊住了我的眼,揉着袖子擦去泪,这才看清原来是隔壁的秀萍姑姑拉着爹的手。

  秀萍姑姑从我爹手中夺过竹条,蹲下身子把我抱起来就要往外走,爹向后退了退,手指着他的房间,低头不语。姑姑抱着我进了屋里,将我放到床上,脱了我的鞋子,又褪掉挂在我小腿上的裤子,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我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娘和爹坐在屋里说话,我就在一旁玩我的玩具,娘说了好多话,突然娘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看向爹,他一言不发,只怒视着我,我被爹盯得浑身发怵,不知怎的,爹手里忽然多了一只竹条,他二话不说甩着竹条抽在我身上,我疼得大哭大喊。

  秀萍姑姑见我说梦话,连忙把我喊醒,睁开眼看到是姑姑,我不顾屁股的伤痛,扑到她怀里哭诉,为什么娘不要我了?为什么爹还要打我?我害怕极了,害怕他们像梦里一样把我抛弃。

  秀萍姑姑抚着我的头,安慰道:“小辉乖,别哭了,爹和娘怎么会不要你,不是和你说过,你娘去另一个地方吗?她在那里给你盖房子、种地、挣钱呢!还有今天你爹打你打得狠也是为了你好,以后可不能在学校里和人家打架了!”

  “我知道了,姑姑,可是是那家伙先说的我,他说我娘死了,和村里老头死了一样,我不让他说他还说,我就打他了。”我哽咽着解释,我知道死是很可怕的,但我不愿相信娘死了,我相信爹和秀萍姑姑的话,娘就是在另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生活。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谬,我像是一个在幻梦里的人,梦里的美好让我沉浸、痴迷,我不愿打破这个梦。

  秀萍姑姑抱着我头,将我搂在怀里,亲了亲我的额头,她双眼雾雨,看向卧室门口,不知爹何时站在那里,或许是刚才秀萍姑姑挡道了我的视线吧!

  爹点了点头。

  “小辉,我和你说几句话,你不要哭,要是哭就在姑姑怀里哭,行吗?”

  秀萍姑姑很温柔地看着我。

  我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小辉,你娘走了,就是和村里那些老爷爷老奶奶一样,死了。”

  秀萍姑姑轻轻吐出“死”字,我晓得她担心我承受不了这个陌生又不可避免的字眼。

  不出所料,姑姑说完,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种悲伤和心痛是年幼的我无法控制的。

  秀萍姑姑安慰了我许久,而我爹就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我想,爹应该还在生气吧!不然怎么不来和我说话?

  姑姑给我摸了一些消肿药,又喂我吃了一大碗肉丝面,我太饿了,早上我爹起晚了,没顾上吃饭,一上午肚皮空空,又加上中午被爹揍了一段过了饭点,饿得心里发慌。

  我吃出这面是秀萍姑姑做的,爹做的没姑姑做的好吃。秀萍姑姑这两年来,有事没事就来我家,要么给我们爷俩送些吃的,要么就是亲自给我们做一顿丰盛饭食。有时我想,要是姑姑能一直在我家住就好了,那样每天都能吃上美味的饭菜,尤其是到了冬天,还能盖上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大花被子。

  唉!没办法,我爹和我老早就要去学校,没时间晒被子,就是晒也是十天半个月晒一次,每晚光暖被窝就要好久。

  这样的窘况一直到去年冬天才结束,不知怎么秀萍姑姑一个冬天都来我家给我们晒被子,这么亲切的情景只有我娘在的时候才有过。

  可是我知道秀萍姑姑不可能一直待在我家,她年龄也不小了,快三十岁了,家里就她这么一个闺女,上面两个哥哥都结婚有孩子了,也都早早地分出去了,就剩她和爹娘住在一块。

  秀萍姑姑的爹娘非常疼她,不舍得她受苦受累,对于她的婚事也不大催促,只是说有相中的好小伙子让他们看一眼,合适了就行,只是近些年她娘倒是有些催的意思了。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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