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小说||非己勿占

作者:沧海   发表于:
浏览:34次    字数:2969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63篇,  月稿:0

  记不起是哪一年,那条曾经人气旺盛的巷子街面目全非,南侧的旧屋拆得不见踪影,只有巷子街北侧几户人家还在。也许是嫌巷子街拥挤,原本街上的许多人家搬到村东头坡地上居住。巷子街南侧那排拆掉的房子最初是地主阿财家的,老屋剩下一座墙基,青石块裸露在地面上。一阵狂风吹过,枯草与尘土漫天飞舞。地主阿财的老屋中原本有一间分给水生叔,分房时水生叔死活不肯要。

  水生叔是我敬重的人,因为他从不生气,和他同辈的人总拿他开玩笑,也没听说他和别人吵过架。水生叔走了很多年,围绕他的往事却又被人说起。关于水生叔的往事,我有一半是耳闻的,因为那些事发生在我能够记事之前;我有一半事是目睹的,这些事发生在我已经能够记事之后。

  水生叔家住在村东边,高个子浓眉大眼,手大脚大腿长食量大腰板硬,干起农活来一个顶俩。他的身材与《水浒传》中某位梁山好汉高大魁梧的形象很符合,讲起话来嗡声嗡气,有了上一句,必须停顿一下才有下一句好像在思考,其实水生叔从小就有点口吃。水生叔没有文化,斗大的字都不识,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但他讲话句句实在。我始终不相信江南水乡、我的故乡能出生这样高大魁梧的人,总以为水生叔是北方某地流落来的。

  刚解放那些年村里斗地主阿财,分了地主阿财家的房子田地。地主阿财家那排房子正门朝东南方向,座落在丘陵坡地朝阳面上。正门的左前方有一口池塘,池塘再向前有一条一节田埂长的水沟与村前的小河相连。地主阿财家屋后步步登高,但又并不如山区的陡峭,却也起伏绵延着向西北方向至六朝古都城郊外的山脉。据说当年地主阿财的祖上逃长毛来此落户,请风水先生看过乃风水宝地。村里老人们传说那风水先生在地主阿财家祖屋造好后,照着村子画了一副村居图。

  地主阿财家的房子,青砖黛瓦还有高高的门楼,两扇厚重实木大门上挂着经年累月摸得锃亮的一对铜环,木雕的花窗,砖雕的屋脊,一对石狮端坐在正门外两侧镇宅辟邪。若遇雨季,任凭江南的梅雨倾泻洪水滔天,这屋子从来没有被水淹过。站在门楼上向南方远眺,是一望无际的江南水乡圩田,远方有影影绰绰的村庄。若是早晨起来走到村东头迎着升起的太阳,能望见朝霞沐浴着村庄、小桥流水和庄稼,还有刚放出去的耕牛披着霞光吃着带露水的草。

  那年村里来了工作队,传达上面号召要打倒地主,把地主在解放前剥削村民的财产还给村民。全村那些贫农们都看上了地主家的房子,琢磨着自家能分到一间。有的暗地里串联准备下手把地主赶走;有的眼看自己分不到,提出把地主的房子烧了,到处散布地主家的财产流着被剥削者的血汗不能保留。工作队长掌握了村里的动态,发出话来这房子要优先分给那些被地主剥削最深重最困苦的人家。

  村里那些在旧社会日子过得艰苦、租地主阿财家地种的、在地主阿财家做长工短工的,开始纷纷向队长诉苦。队长是南下干部,对村里过去的情况不甚了解,眼前都是穷人,可是到底哪些人最穷呢?队长把全村人叫齐开大会,轮流上台控诉地主阿财剥削,让大家评一评谁受剥削最深重,同时教育大家千万不要忘记阶级仇。全村近百户人家集合齐,控诉大会上很多人争先恐后控诉地主阿财剥削的血海深仇。

  水生叔没有上台控诉。便有人领头倡导“让水生上台控诉地主阿财”。水生13岁上没了父母孤苦伶仃一人,便到地主阿财家做长工。水生到解放前一年已经是快30岁,住一间茅草棚,女人也没讨上。大家高呼“水生,控诉地主剥削。”

  “那年我14岁,冬天时在池塘边码头上洗脚,一只布鞋掉在水里,我急得哭起来,地主阿财老婆听到哭声过来,帮我在冰冷的水里摸到那只鞋,还把一只戒指落在水里丢了。”水生被人从背后推着上了前台,站在台上的水生亮开嗓门高声控诉起地主阿财,水生说着眼眶里泪水在打转。

  “你这不是诉苦。”台下有人在喊水生。

  “是这样啊,我没说假话。”水生辩解道。

  “让水生下来,让水生下来,别让他讲。”骚动的人群里发出喊声。

  往日与水生要好的一些人都为他担忧,这样讲怎么体现受剥削深重呢?想分那房子恐怕没得了。有人提出房子不能分给水生,水生没有阶级觉悟,村里也没有人再提水生的不幸与困苦。工作队根据村民的苦难情况给分了房,刚公布出去,村民中炸了锅。水生排名第一,分到地主阿财家正门的那一间,那是多少人羡慕的房子。有人找到队长提出水生不该分到,他控诉地主不得力。工作队长笑了笑,“我们不单听嘴说,还要看真实情况,据了解水生是你们村最苦的人。”那些不满的人听队长这么说才闭了嘴。分到房的人家抢着搬进去,隔墙垒灶。

  水生分到旁人羡慕的房子,村里人都认为水生这下翻了身。水生未过门的媳妇也兴高采烈,催促水生快点先去把房子给占了。水生一声不吭找到队长。

  “这最好的一间给你。”队长高兴地说。

  “我不要。”水生怯生生回答。

  “你再说一遍。”队长用右手小指挖右耳朵,边挖边问。

  “我不要。”

  “不要,为啥。”

  “不是我的东西不要。”

  “你这个水生,被地主压迫傻了,我好容易说服大家才将这间房分给你,你不要住哪?”队长气得血向上涌,脸色发红。

  “我搭了茅草棚,等水稻场后挖大土砌墙。”

  “你怎么讨老婆?”

  “她听我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

  水生叔自始至终没要地主阿财家的那间房子,成了十里八乡的笑话,传水生这个人是傻瓜。水生叔听到了笑笑,从不反驳。

  来年,水生叔结婚了,娶了一个生过天花的女人,满脸的麻子。在结婚那天没有酒宴、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放鞭炮,只在草棚门上贴了张剪得笔画并不匀称的大红“喜”字。邻居们登门道喜,工作队长送给水生一只新脸盆,并恭贺水生新婚快乐。队长后来回了队伍上,再也没有回来过。临别时队长看望了水生,“水生你是好样的,我们的一切靠自己创造。”

  水生叔后来建起了一间瓦房,房子建好的第二年遇上了地震。上面有救灾款下来,村里当头的带着每户一人挨家查看谁家的屋子受伤严重,按受损程度发救灾款。看到水生叔家时,屋子的砖墙上裂开了一道可以伸进两根手指的缝隙。这时人群中有人说,水生家的房子本来造的不牢,这个缝是老缝。立即有人反驳,新房怎么有老缝,但那救灾款永远也没有救到水生家,水生叔永远也没有提起救灾款。

  光阴荏苒,乡村人在年复一年的劳作中不知不觉地度过了数十个春秋,只有长辈的人对那分房的事偶尔会提。水生叔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好,水生叔的5个儿子1个女儿都已经成家,都有了自己的瓦房和小楼。水生叔和婶子住在子女新建的小楼内安享晚年,原先那一间小瓦屋成了猪圈。

  水生叔临终前把孩子们叫到床边,告诉孩子们“我这个人一辈子就是这样,人家的东西不能要,你们以后可要记住。”讲完这些,水生叔又把大儿子叫到跟前。

  “爹爹我在。”

  “你在公家做事,可要小心千万别贪心,不是自己的东西一样也不能拿,我和你妈那么苦都熬过来了。”

  “爹爹你放心,我记住了。”

  不知又过了几年,那条已逝的巷子街修成了新的乡村公路,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又仿佛回到从前的闹忙。深秋的阳光下,巷子街北侧多了几幢小楼,有条看家的狗慵懒地躺在小楼墙根下晒太阳,几只红毛公鸡在鸡群里寻衅滋事,村边地里收割机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池塘里鱼儿在鸭子追逐下,翘着脑袋卷起尾巴弯着身子窜出水面又落下溅起欢快的水花。

  2023年12月18日于上海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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