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黄潜平:无路可走

作者:欧阳烈明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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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8篇,  月稿:0

  心灰意冷的何双庆本来是不想管儿子的,但面对儿子哀求的目光,何双庆终究是横不下那条心,谁让自己是他爹呢。何双庆就把儿子送到了自己的姨家,也就是儿子的姨奶奶家。那里地处本省的边缘,和河南接壤,比较偏僻,交通也不方便,知道那里的人都很少。让儿子躲在那里,等他缓一口气,再慢慢地去筹钱。儿子的这个债总归是要还的,赌场如战场,不还钱,就拿命去抵。还了钱,却欠下了高利贷,同样也有人要他的命,最后切下了儿子的一根手指,给了一个月的期限,到时候不还钱,就切他的头。何双庆又急又气,当初儿子辍学不读书,何双庆是准备让他跟着自己学面点手艺的,但儿子执意要去学什么汽修,学来学去就和一群赌徒混在了一起。这些年做早点生意,何双庆也攒了一点钱,可为老婆治病都花光了,还欠下了一大笔债。老婆死后的六、七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把债还完了,儿子又来这么一出,七、八万的高利贷不是一个小数目,搞不好真的要出人命的,要想保住儿子的命,他就得去筹钱。可是时间这么短,他上哪里去弄?他托人给放高利贷的人说情,让他们宽限自己三个月,顶多半年,他一定想办法还上。

  昨天接到吴红霞的电话,说今天下午在鸿运酒楼有个同学聚会,是为他们的老师余素芝过七十岁的生日,让他参加。

  从内心上讲,何双庆是不想去的,参加这种聚会要凑份子钱,何况是给老师过生日,更不能空着手。他现在缺的就是钱,往外多掏一分钱都像是在割他的肉。这些年流行同学会,小学、中学、大学,只要有一点关系,都拉扯起来,找个理由聚一聚,疯一通。那种场合,永远是有头有脸和有钱人的天下,像何双庆这种潦倒的下层人士,只能呆坐在角落里,缩着身子听人家高谈阔论。再不就是低头闷吃,尽量把自己的份子钱吃回来。以前的同学会,何双庆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辞了。这次他也不想去,尽管给他打电话的是吴红霞。

  在这个城市里,和何双庆有来往的同学并不多,吴红霞是其中之一。

  吴红霞和何双庆是小学同学,算起来应该有三十多年没见面了。那时候何双庆家里困难,姊妹多,中学毕业后也没参加高考,就跟着他舅到新疆打工,在那里结婚,生了小孩。后来他老婆患了癌,因为延误了治疗,花了一大笔钱,人还是没能救过来。老婆死后,何双庆就带着孩子回了湖北老家,租了间门面做早点生意。

  有一天吴红霞和余素芝来他的店里吃早点,何双庆对吴红霞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但余素芝看起来他还是有点眼熟,他就试探着问了一句,您是不是姓余?

  何双庆的变化太大,余素芝根本就认不出他来,但她还是礼节性地含笑点了点头。

  何双庆又问,那您是老师?以前在人民路小学教过?

  余素芝说,是啊。

  何双庆就显得有些激动,他红了脸,在围裙上使劲地搓了搓满是油腻的手说,我是何双庆,八二年,小学三年级,您是我们的班主任,直到毕业。

  因为激动,何双庆的表达有些不连贯,但意思是清楚的,只不过他这个名字对余素芝来讲还显得有些生疏,毕竟时间太久,加上她的学生众多,要让她在短时间里记起一个印象并不深刻的学生也的确不容易。但这时站在她旁边的吴红霞却叫了起来,你是何双庆?那个掏鸟窝从树上掉下来的何双庆?哎哟妈呀,这变化也太大了,你不说哪里还认得出来?这些年你都死哪儿去了?一点音讯也没有。

  同样是因为激动,吴红霞竟忘记了介绍自己,见何双庆一直怔怔地看着自己,她说,认不出我来了是不是?你猜猜。

  余素芝知道何双庆猜不出来,就提醒他,文艺委员。

  说到文艺委员,何双庆就有印象了,尽管印象和现实的反差有点大,但却并不影响这次重逢带给他的惊喜,还有一些让人感动的温暖。为了这份温暖,何双庆给她们两个人免了单,这也是他仅能送给这两个人的见面礼。

  这是何双庆回到老家后联系上的第一位同学,吴红霞的丈夫出车祸死的时候,何双庆去过她家里一次,那一次倒是见了不少的同学。帮吴红霞处理完她丈夫的后事,他就退出了,没有参加余下的活动。隔了一年,吴红霞工作的棉纺厂倒闭了,吴红霞下了岗,何双庆又去了吴红霞家里一次。丈夫死后,吴红霞的公爹跟着她过,老人没有其他的子女,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吴红霞也不可能丢下他不管。何双庆看见吴红霞的生活有些困难,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就去把这个想法对他的老师余素芝说了,他托余素芝帮他去向吴红霞提亲。

  余素芝说,你自己怎么不开口?

  何双庆说,不好意思,毕竟两个人差着那么一大截。

  余素芝知道何双庆的意思,两个人单从外貌气质上看是有点差距,但现在不一样了,吴红霞没有了丈夫,孩子又小,能有个人帮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就去把这个意思对吴红霞说了。可吴红霞说自己丈夫刚刚死了一年,现在就谈这事无论是从情感还是风俗上都说不过去。加上自己孩子还小,她的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暂时还不想考虑。余素芝就劝她,两个人先交往,吴红霞也没有表态。这事就不淡不咸地拖了下来,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吴红霞都没有去找何双庆,电话倒是打过几次,都是告知同学圈里的一些婚丧嫁娶之类的事情,当然也仅仅只是告知,如果何双庆不愿意去,她也不会勉强。

  但这次不一样,听见何双庆在电话里有些犹豫,吴红霞就说,去吧,余老师患了癌症,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也许就是我们给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何双庆心里一沉,他没有理由拒绝了。

  吃饭的时候何双庆没有和余素芝坐一桌,和余素芝同桌的都是女同学。短短的几个月没有见面,他看见余素芝的变化有点大,人消瘦了许多,面色也格外地憔悴苍白,脸上略施了一点淡妆,那肯定是吴红霞她们做的,好让余素芝在众人面前看起来精神一点。席间余素芝极少动筷子,只是当同学们举杯向她敬酒的时候才抬手回一下礼。余素芝的脸上虽然挂着笑,但眉宇间所透露出来的那种痛苦,何双庆却是可以感受得到的,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了病中的妻子,何双庆心里一紧,眼睛有些模糊起来。

  宴会结束后,吴红霞说她送余素芝回医院,因为她父亲也在那里住院,她本来也是要去看一下的,就顺便地把老师送回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双庆就追问了一句,你父亲怎么了?

  吴红霞笑笑说,也没什么,前几天不小心摔了一跤,也没骨折,就是腿还有点疼,医生说让他住院观察一下。

  余素芝说,那也大意不得哟,年纪大了,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最好还是检查一下。

  吴红霞说,都检查了,明天出结果。

  第二天,何双庆特意提前收了生意,去医院看了一下余素芝和吴红霞的父亲。吴红霞的父亲躺在那里吊着水,没有看见吴红霞,说是去余老师那里了。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何双庆就起身告辞,去看余素芝。一进门,他看见吴红霞坐在余素芝的床边,眼圈红红的,像是在哭,看见何双庆进来,她有意把身子背了过去。何双庆心中诧异,以为是余素芝的病情又恶化了,余素芝说不是,是吴红霞的父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她父亲查出了骨癌,现在已经到了中晚期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截肢,以企阻止病情的发展和蔓延。

  何双庆说,那就截呗,还犹豫什么啊。

  余素芝说,她父亲不同意做手术,老人是不愿给她增加负担。

  吴红霞刚刚收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余素芝说,你也不要太难过,我帮你去劝劝他。

  当天下午余素芝就过去了,但吴红霞的父亲还是没有答应做手术,他说他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做什么手术?把钱省下来留给孙子读书用。吴红霞的儿今年读初中,成绩不太好,要想进好一点的学校就要出择校费,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说他不能为了他的那条腿而耽误了孙子的前程。

  何双庆原来以为吴红霞是二婚,因为按她的年龄,她的孩子不应该只这么大。后来余素芝告诉他,吴红霞结婚后七八年一直都没有孩子,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孩子小学没毕业,丈夫又死了。

  何双庆就问,那她丈夫是车祸死的,对方多少总应该给点赔偿吧?

  余素芝叹了口气说,赔什么赔啊,开车的是他姑家的儿子。他姑是个瞎子,生下这个孩子男人就跑了,他姑一个人把那孩子拉扯大,那孩子从小就野,三十多了也没找个正经事情做。后来红霞的丈夫借钱帮他买了辆二手农用车跑运输,结果却让他把自己给轧死了。你说遇上了这样的事情你让她去找谁赔?

  这话听了让何双庆心里怪怪的,很不是滋味。回到吴红霞那里,他就对吴红霞说,下午你就别回去了,我给你们送饭过来。何双庆先去菜市场买了点菜,刚刚回到家,就接了个电话,说他早点店的门被人撬开了,让他去看看。何双庆又匆匆地赶到店里。门大敞着,门口三三两两地围了一圈人,何双庆心中当下一紧,知道事情不太妙。债主来了,他儿子的债主。领头的那个叫麻皮。

  看见何双庆,那些人就一把将他揪了进去,不由分说就按在地上揍了一通。麻皮对围观的人说,欠债还钱,没见过啊?散了啊,不要多管闲事,谁要报警,就砸谁的店子。

  等众人散了,麻皮就转过身来,指着店里对他的手下说,给我砸。

  何双庆一听急了,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说,求你了,别砸,你要砸了我的店,我吃饭的家伙都没了,拿什么挣钱还债啊?

  麻皮就做了个停的手势,说,你还好意思提钱?这都多少日子了,你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该不会是把这茬给忘了吧?

  何双庆说,哪敢啊,我这不是在筹吗?

  麻皮就冷笑了一声说,筹?我怎么没看见?

  何双庆说,我是真的在筹。

  麻皮就说,筹了多少,拿给我看看。

  何双庆语塞了。

  麻皮说,我不能让你这样一直拖下去了,你今天必须让我见到钱,回去我也好交差。

  何双庆说,我现在手上真的没有,你缓我几天,就几天,我一定先还一部分。

  麻皮说,缓几天?还多少?

  何双庆说,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我先还一万。

  麻皮说,不行,你打发要饭的呢。

  二万。

  三万。麻皮伸出三个指头说,一分也不能少。

  何双庆就咬了咬牙说,行,就三万。

  麻皮就伸手拍了拍何双庆的脸说,说好了,三万,但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把钱给我送到昌哥那里去。老家伙,别跟我玩心眼啊。说着他拿出手机,给何双庆看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的儿子,儿子的身后,是他姨家的房子。何双庆看见照片,腿都软了。

  打发走了那帮瘟神,何双庆就赶着回家做饭,虽然耽搁了点时间,但还不算太晚。到了医院,吴红霞见到何双庆头上的伤有些诧异,问他怎么了。何双庆就搪塞道,路上摔了一跤。

  吃完饭,何双庆去洗手间洗碗,吴红霞跟了去,递给他一条毛巾说,把脸洗一洗。洗完脸,在还毛巾的时候,何双庆突然抓住了吴红霞的手。吴红霞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是使劲地把手抽了出来。这一抽,倒把何双庆的脸抽红了,他低声说,对不起。

  吴红霞说,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明天就抽时间帮我照顾一下他爷爷,我要到厂里去一趟,办个手续。

  何双庆问,什么事?

  吴红霞说,前段时间不是金源纺织买下了我们以前的厂吗?现在合同正式签下来了,厂里原来的工人要重新安排,但四十岁以上的就不要了,一次性买断工龄。

  何双庆说,那应该算点补偿款啊。

  吴红霞说,算了,也不多,三万二千多块钱。听说钱已经到帐了,我想明天去取回来,我还是想给他爷爷做手术。

  何双庆说,那孩子的学费呢?

  吴红霞叹了口气说,再说吧。说完,吴红霞就回了病房。

  看着吴红霞的背影,何双庆心里又把那个数字重复了一遍,三万二。夜里,何双庆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拿了钱去救儿子,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一把刀正朝他儿子的脖子上砍下来,喀嚓一下,何双庆就醒了,一身的冷汗,后来他就再也没有睡着。迷迷糊糊中天就亮了,何双庆睁开眼睛,说声糟糕,腾地一下坐起身来。以往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开门做生意了,今天怎么睡过了头?这可是他做生意以来的头一次。坐起来后,何双庆就想起了昨天答应吴红霞的事情,又想到了那个梦,还有梦醒之后自己做出的决定,索性今天就不开门了。起床后,何双庆先去买了早点,那是给吴红霞的父亲买的。路过一处地摊,他本来都已经走过去了,却又回过头来在那地摊前看了看,买了一条黑色的女式裤袜。

  把父亲托给了何双庆,吴红霞早上就没有去医院,给儿子弄好早餐,她就去了厂里,办完了手续时间已经快中午了,她想顺便去银行把钱取了再回去。不管怎么样,父亲的手术还是要做的,总不能就那样看着他去死吧。当时正值银行交接班,吴红霞就等了一会。她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了,起身到外面想找个便利店买点什么垫一下,但附近什么也没有,吴红霞就重新回到银行里。她转身的时候,好象看见街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晃了一下,待再仔细去看时什么也没有,吴红霞就想可能是自己的眼睛花了。取完钱,吴红霞要先回家,儿子还在家等她做饭呢。从这里回家,建设路的那个人行天桥是她的必经之地。虽然桥下也有人走,但那是不守规矩,翻越栏杆,横穿马路,吴红霞从来不做那样的事情。加上现在天桥下的那段路面在维修,两边都打起了围挡,就是想翻的那些人也翻不了了。走得急,有些热,吴红霞就在天桥上停了一下,歇口气,看桥下的装载机在那里作业。装载机把那些破碎了的大水泥块铲起来,放进旁边的汽车里拖走。这段路已经修了有些日子了,现在就剩桥下的这块地方了,拖走了这些水泥碎渣,再铺上石子沥青,这又是一条全新的路了。这些变化吴红霞有些兴奋,丝毫没有注意到悄悄接近她的那个头戴黑色面罩的男子。当这个意想不到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一点防备也没有。那个人一把抓住了她装钱的包,转身就跑。但他没想到吴红霞的包并不是挎在单肩上的,而是斜背在身上,这一扯,包没有夺走,反而将吴红霞带倒在了地上。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吴红霞的脑子一懵,魂都差点吓飞了。好在她这个人平时胆还大,反应也快,立刻意识到是有人在抢她的包,情急之下她就伸手把包抓住了。那个人虽然猛拽了几下,但吴红霞身高超过了一米六,人到中年身体又发了些福,尽管当时她是躺着的,整个人的重量加上手上的力量,竟也让那个人一时无法得逞,可她的双手和肩颈部也被挎包带子勒得火辣辣地疼。

  吴红霞虽然趴在地上,但脑子很清醒,包里的三万多块钱是她全部的家当,她拼死也不会放手。她嘴里一边大声地喊抢劫,救命,一边奋力地站起身来。那时两个人虽然拉扯的劲道很大,但吴红霞居然借着那一来一去的力量站了起来,她呼救的声音就更大了。见吴红霞这样大声地呼救,那人就掏出一把刀来,抵在了吴红霞的颈部。当时天桥上来往的过路人至少有一、二十人,加上事发后被堵在桥两侧陆续上桥的人,差不多有近三十人了,还有天桥下路两边的围观者,现场的人数总共不下两、三百人,吴红霞呼喊的声音虽然很大,竟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助她。吴红霞很意外,也很悲伤,她的身子一边尽量往后仰,避开逼近她的刀尖,一边左右挣扎,不住地呼救。她的上半身已经被逼得探出了天桥的栏杆外,呈悬空状,下半个身体完全靠抵在栏杆上的腰部支撑着。这时吴红霞就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油烟味,这种味道是整天站在油锅边炸油条的人身上所特有的,于是一刹那她就想起了在银行门口依稀看见的那个熟悉身影,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大骇之下,她叫了一声,是你?!

  罩着面罩的何双庆听见吴红霞这样喊了一声,知道对方已经认出自己,不能再僵持了,就狠心朝吴红霞的已经悬空的身体猛推了一把,顺势就夺下了吴红霞身上的包,转身跑了。

  吴红霞从天桥上掉下来,天桥下那堆还没来得及拖完的水泥混凝土块乱七八糟地支楞着,吴红霞从桥上掉下来,头部正好撞在了一块翘起的水泥块上,人当时就不行了。围观的人陆续翻过围栏,朝吴红霞聚拢过来。看着那些渐渐模糊的面孔,吴红霞说了一句,你们这些畜生,畜生啊!

  何双庆拿着钱没有回家,也没去医院,他先去麻皮那里还了三万块钱,带着剩下的两千四他当天去了他姨家,给了他姨两千。还有四百他给了他儿子,儿子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他也不放心。怕儿子万一不安分,又给他惹出什么麻烦来。

  从他姨家出来,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这里不通班车,要搭班车也只能步行十几里到附近的镇上,何况这个时候也已经没有班车了,也没有出租车,何双庆就步行往回赶。何双庆的心情极为忐忑,也极为紧张,他感觉到不是自己在走路,而是一具移动的躯壳。他把吴红霞推下了天桥,他不知道吴红霞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死。如果死了,他无法面对那活着的祖孙俩。如果没死,他无法面对吴红霞本人。总之,从现在开始,他以后的日子都将非常非常的难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吴红霞推下天桥,他完全可以放手离开的,为什么偏偏要做出相反的选择?想一想无非就是吴红霞认出了他,他一下子乱了方寸,可是这一推,他就把自己的后路推没了。何双庆现在有些后悔了,非常非常地后悔。

  不知道走了多久,何双庆又累又渴,人也乏了,这时旁边有一家路边店,何双庆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实在走不动了,他进了店,要了碗面吃起来。吃的时候墙上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晚间新闻,新闻报道的恰好是吴红霞死在天桥下的那一段,何双庆两眼盯着电视机,竟忘记了嘴里的面条。

  回到家里,天已经大亮了,何双庆洗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去了医院。是什么心理,他说不清楚,反正他觉得应该去看看。

  吴红霞的父亲已经不在医院里了,邻床告诉何双庆说,他昨天就回去了,他家里出了事,他儿媳死了。

  这件事何双庆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也很想表示出一点惊讶和悲伤的情绪,但由于紧张,他脸上的表情就显得有些生硬,好在并没有人特别留意。

  到了余素芝那里,余素芝正在看报上有关吴红霞的报道,看见何双庆进来,她就朝何双庆指了指报上的文章,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掉了下来。余素芝的情绪也感染了何双庆,他心里竟也涌出一丝伤感,不是因为吴红霞。吴红霞死了,他自己也没有了退路,事情闹到这一步,他真的没有想的。但不管他想不想得到,他的结果都不会太好了。真到了那一天,他儿子恐怕也就没戏了,这才是何双庆觉得难受的理由。两个人在同样的忧伤却是不一样的着重点中,回忆着吴红霞从前的点点滴滴,当然多数的时候何双庆都是当一个听众,默默地听余素芝讲。讲到动容时,余素芝忍不住掩面而泣,身体因激动而连带背后的两块高耸的肩胛骨也跟着一起颤抖。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把坐在病床上的余素芝变成了一副黑白剪影,使得余素芝本来就单薄的身体显得更加消瘦。她对何双庆说,她想去吴红霞家里,去看看吴红霞的老人和孩子,让何双庆陪她一起去。何双庆想了想,他答应了。

  吴红霞的家依然是那样的简陋,但现在这份简陋中又多了一份悲伤。由于这悲伤太浓太稠,让何双庆从踏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一天前都还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此刻却变成了一张冰冷的照片,照片挂在墙上,但何双庆却不敢正视。他一直觉得照片上吴红霞的那双眼睛在动,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躲不开它们注视,无奈中他只能背对着照片坐下,尽管这时他仍然感到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但至少他可以暂时不用面对吴红霞的眼睛了。吴红霞的儿子不在,和家里的亲友去殡仪馆了。老人原本也是要去的,但亲友们怕他伤心受不了,不让他去。再说家里也需要一个人照应,他就留下了。

  吴红霞的父亲说,这孩子傻啊,真傻。那混蛋要钱,给他就是了,也丢不了命啊。

  从吴红霞父亲的话里,余素芝听出了一种心疼,她就安慰说,红霞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您和孩子。

  吴红霞的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我早就跟她说过,我是不会去做手术的,无论有没有什么补偿款,我都不会去做的,我一个七十多的废人了,还有什么死不过的,哪能为了根本就治不好的病再去浪费钱,那要耽搁我孙子的学业的。

  为了这个治疗的事,余素芝上次劝他就没有结果,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再来讨论这个话题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就向吴红霞的父亲问起了凶手的事,警察那里有没有什么信息。

  提到凶手,吴红霞的父亲又悲从中来。他说,我孩子是求救过的啊,她一直不停地在喊救命,可桥上桥下街边那么多的人,硬是没有一个人肯帮帮她,哪怕是冲那个歹徒呵斥一声也好啊。这个社会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天理何在啊?良心何在?难道那些人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就没有一点点良知?那样的话,和畜生还有什么区别?连畜生都不如啊。

  余素芝问,就没有目击证人么?或者监控录象什么的?

  他说,我刚刚去过派出所问过了,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找到一个目击证人,也没有一个人主动去向他们提供信息,而且也没有监控。那个地方不是正在修路么,挖断了电线,连路灯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监控。

  余素芝说,您放心,天网恢恢,这个歹徒他作了孽,终究是逃不掉的。

  说话的时候,余素芝无意识地看了何双庆一眼。尽管是无意识的,但却足以让何双庆浑身一麻,如遭电击。直到这时,何双庆终于知道自己刚才那种说不出的不自在感觉是什么了,芒刺在背。吴红霞的那双眼睛就像两根尖锐的利刺,一直扎得他浑身难受。

  从吴红霞家里出来,何双庆觉得自己就快要虚脱了,如果不是余素芝支撑着他,他也许连腿都买不开。表面上看起来虽然是他搀扶着余素芝,但何双庆怎么就觉得自己的整个重量几乎就全压在余素芝的身上。余素芝终于感觉到了一些异样,就扭头问他,你没事吧?

  何双庆怔了一怔说,哦,没事,就是心里有点不好受。

  余素芝叹了口气说,是啊,这么熟悉和亲近的人遭此横祸,谁都难以接受的。停了停,她又说,双庆,你明天陪我去趟天桥,可以吗?

  何双庆点点头,表情机械而僵硬。他知道余素芝迟早会到天桥上去的,但没想到余素芝会拉他一起去。他觉得自己好象被绑架了一样,已经没有了任何拒绝和反抗的勇气了,他甚至连余素芝想去干什么也不敢问。

  余素芝每天上午要做治疗,去天桥的时间已经是午后了。在去天桥的路上,何双庆走得很艰难,每一步像是踏在刀尖上。天桥是吴红霞遇害的地方,但对于何双庆来说,也同样相当于鬼门关。在踏上天桥的那一刻,何双庆的心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恐怕只有将死之人才可以体会得到。余素芝在吴红霞掉下去的地方站了一会,然后转过身来,靠着栏杆,从袋子里拿出了一张报纸,打开来,举在胸前。

  报纸正是刊登吴红霞被害事件的那张。

  现在何双庆知道余素芝想干什么了,她想帮警察寻找目击证人。也就是说,她想尽快地找到那个害死吴红霞的人。一瞬间,何双庆感到有些头晕。阳光不大,但何双庆怎么感觉到自己就像一根被剥去了包装的冰棍,转瞬就要被融化了。

  余素芝举着报纸站在天桥上,天桥上过往的行人依然很多,但几乎没有人停下来去看报纸上的内容,有人远远地瞥上一眼,脚步匆匆地就过去了。因为在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乞丐、骗子防不胜防,谁都怕惹麻烦。那天下午直到夕阳西下,余素芝的动作基本上是保持在一种姿势上的。余素芝说,只要她坚持,总会有收获的。

  第二天,余素芝的女儿来了,原来母亲这样做她并不知道,她是今天去医院听病房的人说了,才赶到这里来的,她怪何双庆不该把她母亲带到这里来。

  余素芝说,你不要怪他,是我让他陪我来的。

  她女儿说,这不是您该管的事情。

  余素芝说,那你说我什么事情该管,什么事情不该管?

  她女儿就哭了,说,妈,您知不知道您现在的身体状况,您这样做,会吃不消的,说不定……说不定……她说不下去了。

  余素芝说,我知道,说不定我会死去。但让我在活着的这几天做一点有用的事情,不好吗?如果将来见到了吴红霞,我也会跟她说,她的老师帮过她。

  她女儿嚎啕大哭起来。

  终于有几个年轻人被哭声吸引过来,站在了余素芝面前,看着报纸上的内容,有人问,您是她什么人?

  余素芝说,什么也不是,我就想帮帮她,抓住这个坏人。她是个单身的下岗工人,她父亲患了癌症,她还有个正要读初中的儿子,那些被抢的钱是她全部的下岗补偿金,是准备给她父亲做手术用的,还有她儿子读书的学费。可是就在这里,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抢了,那么多的围观者,竟没有一个人对她施以援手,最后她被那恶人推下了天桥。你们知道她临死前对那些围观者说了一句什么吗?

  几个人茫然地摇摇头。

  她对那些围观者说,畜生啊,你们这些畜生。余素芝接着说,我们是畜生吗?不是,我们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良知的人,难道我们不该为死者,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吗?起码我们不能让那个凶手逍遥法外。孩子们,如果你们和你们身边的人有什么线索,就告诉我,或者给警察打电话也行。余素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有点上不来气,停了一下,又对那几个正准备离开的人说,记住,我们是人,不是畜生。

  那几个人怔了一怔,一脸的愧色。

  晚上回到家里,何双庆接到他姨打来的电话,说他儿子不见了,拿了他给的钱后就跑了。何双庆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有些后悔,不该给儿子送钱去。当初只想到儿子手上没有钱,怕他不安分,可谁知道给了钱却让他更不安分了。现在他也不知道儿子会跑到哪去,不过他应该不会跑远,最有可能的是又回来了。但如果儿子真的是回来了,却又没有回家,那极有可能他会故态复萌,再走老路,这才是何双庆最担心的。于是他就给余素芝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她自己儿子的事,说明天不能再陪她去天桥了,他要去找儿子。

  后来何双庆没有再去过天桥上,但是他比任何一个人都关注站在天桥上的那个人。有几天他甚至还偷偷地去过那条街道,在桥下远远地看着余素芝,他真的很希望那个身影从那里消失,不要再出现了,但每一次都让他很失望。天桥上的那个身影仿佛像一根钉子钉在了那里,成了这座城市的又一道风景。

  但余素芝毕竟不是一个健康的人,而且还病得那么重,没几日她就站不住了,她女儿找来好多人劝她,希望她不要再到天桥上去。余素芝说,你去帮我搬把椅子就可以了。

  残阳如血,将整个城市涂抹得一片殷红,深陷在躺椅里的余素芝面色灰暗,神情委顿,但依然手举报纸,一动不动,透出雕塑一般的毅力与坚强。虽然多数的时候她都是双目微闭,疲态尽显,但只要有人经过,她就会倏地睁开枯井一般的眼睛,向每一个过路的人重复着自己的讲述。渐渐地,热闹的天桥开始冷清空荡起来,不是人们不需要从天桥上经过,而是每一个经过的人都无法淡定的面对余素芝凌厉的目光。在余素芝悲怆的讲述中,他们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满面愧色,无地自容。就是有必须要从天桥上经过的,也会恭恭敬敬地站在余素芝面前,听她把话讲完,然后恭恭敬敬地离开。

  这些并不是何双庆亲眼所见,他从电视上看到的,而看到这些的也并不只有何双庆一个人,而是整个城市。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已经将余素芝的名字送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面对余素芝的那句“我们究竟是人,还是畜生?”的质问,整个城市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不安。在镜头前,记者给所有的人留下了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畜生?是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畜生?不是,我们是人,是有着高度发达的智慧和情感的人。但为什么有很多野兽看到自己群体的成员被伤害时都会挺身而出,而我们却不能?这个问题很大,很复杂,也许没有人能完整地回答出来,但是却值得我们认真地去思考,去面对。如果我们连这一点都认识不到,那么我们的这个物种也许将来有一天真的会被异化,具体异化成什么,我们不知道。

  记者说这话的时候,何双庆正在吃饭,记者的话让他一时间忘记了咀嚼,再动时,一下子把舌头咬了,很重,很疼,不由得吐出了口中的饭,那雪白的饭粒上就沾了点点的血污。不知道为什么,何双庆一下子就想到了吴红霞,想到了吴红霞死前溅出的那些血,他没有了一点食欲。那天下午,他没有去找儿子,而是去了天桥。桥下的路已经修好了,围栏拆了,又有人开始不守规矩,横穿马路。何双庆没有过马路,只是站在路边远远地看着桥上的余素芝。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余素芝已经极度虚弱了,她的身边多了一些人。一个身穿白大褂的护士,守护在她旁边给她输液。还有几个手举报纸的年青人,他们是志愿者,在帮余素芝寻凶,这些都和何双庆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他的思维顿了顿,微微张开了嘴巴,他觉得压抑得很厉害,喘不上气来。那种压抑让他很痛,一种因极度折磨而出现的痛,但又说不出这种痛具体表现在什么地方。这时对面街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个年青人抢夺了一个女人的包,被抢者和一群人在后面狂追,年青人慌不择路,就跑上了天桥。跑到桥中间,他被那几个志愿者拦住了去路,眼见就要被人生擒的时候,年青人突然跳了桥。年青人跳桥的地方正是吴红霞摔下桥的地方,何双庆当时就觉得不好,究竟是什么不好,他说不出来。年青人刚刚从桥上跳下去,脚还没落地,就被从桥下冲出来的一辆汽车凌空撞飞,整个身体在空中翻飞了好几圈,啪地一下摔在了何双庆面前,身体抽动了几下,就断了气。

  何双庆定睛一看,啊地惨叫了一声,就晕了过去。

  躺在他面前的这个年青人是他儿子。

  几分钟后何双庆才慢慢醒过来,他看了看他儿子,然后艰难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爬上天桥,来到余素芝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他对余素芝说,对不起,老师,我该死,您要找的那个人是我。

  极度的惊讶和气愤让虚弱的余素芝说不出话来,她抬手指了指何双庆,急速地喘出一口气,慢慢地合上了双眼。当天晚上零点二十七分,余素芝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步。

  2024、1、1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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