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高考结束了。
这两天，我开车出门时，便会穿着志愿者马甲，车的引擎盖上覆着“助力高考志愿者”的红色条幅，也偶然送了两个考生，考生下车时又是感谢，又是鞠躬。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却又无限欣慰。距一段往事过去了24年，整整更新了一代人，现在，这代人的意识形态和受助反应，令我唏嘘感慨。
下午，在一高考场路口，一对父女拦住了我的车，女孩十七八岁，身着校服，父亲是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略瘦，长脸，这个年纪竟然还留着长刘海。
中年男子对我说:“大哥，我知道你志愿服务结束了，你把我们送到河南汽车站，我给你拿点油钱，咋样?”
我示意他父女上车，坐稳后，我告诉他:“不要钱!”
车子启动后，我们便随意聊了起来，我问他家是哪里的，他说是沙南高湖的。路上有点堵，听说他是高湖的，我便打开了话匣，讲述了一段往事。
思绪又回到了2000年。
千禧年深秋的那天傍晚，阴霾的天空沥沥下着细雨，豫皖交界省道的公路上，昏黄的车灯在颠簸的路面上下晃动着，松朽的石子掺和着泥水，在一道道车辙中被挤压得向四处肆意喷溅。风，又湿又沉，这样的天气谁也不想待在外面。
我独自驾驶着我心爱的昌河小货车，从界首回付井的方向，走到三中门口时，路边有人招一下手，俨然把我当成了出租车。
我停下来，打开车窗，一个十七八岁，身材单薄，提着一个大行李包，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跑过来说:“师傅，到高湖多少钱?”
我说:“我不是出租车，你再拦车吧。”
小伙子满眼透着失望，抹了一把湿透的刘海，说:“那好吧。”
我提车起步，从后视镜看到小伙子那落寞的身影，心想，高湖村离我家不远，也算顺路，干脆捎他一程吧。
我停下了车，向后倒去，给小伙子说:“走吧，把行李包扔到后车厢，我捎你回去!”
小伙子喜笑颜开:“好，你要多少钱啊?”
我心中突然升腾一种高尚感，说:“不要钱!”
小伙子怔了一下，警惕地说:“我不坐你的车。”
我茫然:“这天都黑透了，下着雨，不要钱的车子你还不坐?你咋回事啊?”
小伙子更坚决了:“我不坐，我走着回家，也不坐你的车!”
我瞬间意识到，小伙子拿我当坏人了，我的好心被糟蹋了。
我赌气地说:“小伙子，你是不是怕我缺你?”
小伙子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
当时我也年轻，被小伙子那个轻蔑的眼神激怒了，我下车，提起小伙子的行李包往车后斗一扔，说:“你尽管放心上车，我把你送到家，今天就叫你看看，啥叫好人!”
小伙子和我争执着，就不上车，嘴里还嚷嚷些不干净的话，我知道，今天我如果不能送他回家，我算是彻底的坏人了，而且还是“作案未遂”。
我灵机一动，提起小伙子的行李包往驾驶室一扔，把门锁死。然后得意地说:“想要你的包，你就坐车后斗吧，我今儿个非把你送回家不行，你不是觉得我缺你吗?我今儿个，就叫你见识见识，啥叫好人!”
小伙子一脸怒气，但看着我理直气壮的表情，竟然悻悻地上了车后斗。
车子启动了，我理直气壮地开着车，被心里不断地翻涌上来的正义感和高尚感所感动，心想，现在这人心世道，就得需要我这样正直善良的人去活血化瘀，打通他们狭隘的认知。
后车窗，小伙子眼睛喷出火来。
到了高湖村口，雨停了，我下车问蹲在车后斗的小伙子:“你家往哪走啊?”
小伙子竟然温顺起来，说:“我家在小高湖，这是大高湖，你直走后往西拐，谢谢了!”
我心瞬间欣慰，小伙子终于知道我是好人了!
进村后顺路往西一拐，路边有一个灯火通明的院落，里面人声鼎沸，好像在办什么红白事，路边站了几个人，我的车速缓了下来。
小伙子一下从车后斗蹿下来，行李包也不要了，一头扎进这个院子。
我疑惑了一下，就把小伙子的行李包从驾驶室拿出来，站在路边等小伙子。
忽然，院子里的人流奔涌而出，几道刺眼的手电光在我身上晃来晃去，就听见有人说:“兜住他，拦住车，先把车胎给他扎烂!”
我突然意识到，坏了，这么多人，又是群情激愤，我怎么能说得清!
一个彪悍的中年妇女手扯着小伙子，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却震得我头皮发麻:“好家伙哎!还想坑俺哩，来坑哎，看你今儿个走掉走不掉?要不是俺孩多个心眼儿，说家在小高湖，你敢送到俺这大高湖的家吗?今儿个说不清，车砸了，人撂倒!”
我知道麻烦了，赶忙叫小伙子:“小伙子，要说我坑你，我坑你啥了?”
小伙子说:“你抢我行李包!我是护着我行李包，才上你车的!”
我问:“要说我抢你行李包，我咋会把车开到你家?”
小伙子说:“你不知道这是我家，我给你说我家在小高湖，你才敢开到这的!”
众人七言八语往我身边凑:“先毁他一顿再说!”
我高声喊到:“你们一个个别不知好歹，我在街上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今儿个把你们小孩送回来了，没要一分钱，你们还想打我，以后你们还赶集不赶集?”
小伙子吼了一句，至今，余音在耳:“就是因为你不要钱!我才知道你不是好人!”
小伙子一句话马上得到众人认可，七嘴八舌的声音此起彼伏:“就是，黑半夜，下雨天，送人还不要钱，你是想咋着啊?你凭啥恁好啊?!”
“你凭啥恁好啊?”这句话里饱含了质疑，不屑和讽刺，是啊，平白无故对你好，怎么可能?你肯定是想坑我!
几个老头聚集一块嘀咕一会，过来，说:“你年轻，你家年纪人都是谁?”
我报上家族年纪人的名号，几个老头又询问核实一番，相互点点头，说:“你走吧，应该没岔纰，这点人不相信有好人，你今儿个碰到俺几个明白茬了，要不是，你得挨一场大打!”
车子缓缓离开这个地方，耳后传来那个彪悍的妇女和那几个明白茬老头的吵闹声:“他就是没缺住俺，他凭啥恁好啊?他有啥目的啊……”
往事讲到这里，中年男子一脸沉默，不时用手抹一下刘海上的汗水，我觉得天气太热，便又加大了空调。
河南汽车站到了，中年男子和女儿下车后，他对女儿说，妞，来好好给你伯伯鞠个躬。然后，双手紧握着我的手，诚恳地说道:“大哥，以前那个年代，人的认识都浅薄，总认为别人对自己无名的好，都是想占便宜或者是骗局，不敢相信人的善良，自以为是，以小人之心猜君子之腹，把自己的自私转变成了狡黠，并奉若真理，那是真正固步自封的小格局。现在世道好了，整整更新了一代人，我现在在乡里中学当政治老师，我会对学生讲起这段往事，弘扬善和美的真实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