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车窗外望去，才下午两点多钟，外面就几乎一片漆黑。瞬间，一声炸裂的惊雷轰隆隆地响起，又一道长龙似的闪电追了过来，那闪电刀一般将天空劈开，天河的大坝决堤了，雨水泄洪一样地倾泻而下。
无数支雨箭射向车子的前挡风玻璃，刮雨器左右摇摆着，但雨帘还是让司机的视线模糊不清，即使他已经打开了车灯。
他对司机说：“老杨，慢一点。”
老杨是老司机了，麻溜地抚摸着方向盘，前面一个大弯，他缓缓地朝左打着方向，说：“郭书记，我晓得。”
车子继续朝前开。此时，公路沿着河堤，他看见河水迅猛地暴涨，浑浊地翻滚着，奔腾着。
公路旁边，他熟悉的那座茶亭前停了几部摩托车，不用想，那是路人在茶亭里躲雨。他叫老杨在茶亭门口停下来，一看，里面挤了好一些人，除了那些骑车的，还有一些走路赶集的老人，有男有女的。
他说：“走，咱们下去，进去看看。”
老杨迟疑了一下：“郭书记……”但没有说完，他从驾座后取出来一把伞，急忙打开车门，打开伞，绕过前面，打开副驾座的门。
这座茶亭大概有二三十年了吧，是四面墙的土木结构，三面开门，但没有门框，有一面临河，河水就在脚底下。在学生时代，他每个星期来回学校都要在这里歇脚，这里的每一块瓦他都记得。
站在茶亭门口观望着天空的人，看见他们停车下来，有点诧异：“开小车不用怕这雨啊，怎么还要躲雨呢?”他们进得茶亭，扯着闲篇的人们，有的从长凳板上站了起来。
他朝大家点点头，扶了扶眼镜，仔细地环顾四面的土墙，又望着屋顶上的梁、瓦，眉头一皱，一种担忧从心头燃起。他弯下腰，问一个在他旁边坐着的大爷说：“大伯，你家住哪里啊，我让我们的车送你们回去吧!”
“我是住在坳背，他们几个在塘坑。”大爷指着他身边的几个说。
“哦?顺路嘛，顺路嘛，”他笑道，又转过身说，“老杨，你先送他们几个回家，我在这里等你。”
他们走后，几个老人麻利地挪了挪地儿，赶紧叫他坐下。“老板，你哪里人啊?”一个问他。
他哈哈大笑，说：“我哪里是老板啊，我啊，半山塘那边的。”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人说：“我也常听说，而今很多年轻人赚了大钱，做了老板，很乐意帮别人的，还很谦虚。细阿哥，你有修哦!”一听她话，就知道她娘家是定南那边的。
他听了，又笑起来，问老妇人说：“大母叻，你娘家是定南哪里啊?”
“白驹。”
“来，吃烟，吃烟。”原来站在门口的一个，圈圈转在发烟，发到他时，他连连摆手说：“多谢多谢，我不会吃烟。”
男人的世界里，有些东西的确是很奇妙，递一支烟，他们的距离就立马拉近了，气氛就像煮开的滚水，热了起来。话匣子一旦打开，你一言我一语的，又再扯起闲篇。这时，雨还一直地下，雨势还一点也没有减小。
那个坐在墙角的说：“唉!这雨要是落在二十多年、三十年前，那些抓结扎的社办鬼就到处去捅瓦、拆房了，他们造了多少孽啊!”以前的乡镇政府叫公社，老百姓唤公社的人员叫“社办鬼”。
一个接着话茬说：“是呢。谁说不是呢?那些人就专门拣落雨的时候拆屋。那时候，生两个姩就扎了你，让你绝户，而今又说开放三胎，有钱使劲生也可以。”
“国家政策时时变的，错了也不会说错了。”
“是哦!”
“那时候，还连坐，一个人违反了计划生育，连丈人佬，大伯叔佬也不放过。”
“做田老俵，不生个崽，老了谁养哦，你说是不是呢?”
他赶紧打断他们的话，说：“各位各位，那些过去了的事，政策嘛，此一时彼一时，都是看实际情况的，大家要翻篇了。”
大家话题一转，又聊一些跟雨有关的故事、逸闻。他默不作声地听他们讲，听得入迷。突然，一个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故事啊?”
“啊?”他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会儿说，“其实，你们刚才说的那些旧事，我家也经历过。我小时候，我奶奶经常和我说这些，她说，我出生的那天，雨一直下……”
从记事起，他的奶奶就经常在雨天讲他出生那天的事，她一开口就说：“那天，雨一直下。”每次，奶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可以从她脸上的肌肉看出她咬牙切齿，和他们年轻时忆苦思甜，批判地主资本家的表情没有两样。奶奶说，那天抓结扎的工作队不顾瓢泼大雨淋他们一身透湿，几个人抬着一根长长的木椽使劲地撞他家的墙，用竹篙捅屋顶的瓦，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还从灶房里拿出油罐朝上面扔。开始，奶奶疯了似的和他们拉扯，但都无济于事，最后，她一边骂一边在地上耍泼。
奶奶一直怀着仇恨，这仇恨在他幼年的心里种下了种子，那时候，他努力读书是为了不让人欺负。大学时，有一天他在网上读到一句话，说——如果你觉得祖国不好，就去建设它;如果你觉得政府不好，就去考公务员。这话使他醍醐灌顶。毕业后，他考了公务员，从办公室秘书做起，兢兢业业的，到今天破格回家乡任职，他的理想就是不单自己做一个人民的好公仆，还要改变所有工作人员不好的形象。
他讲完他的故事，刚才心里一大堆抱怨的人忙不迭地给他投来赞许的目光：“好!我们也没有想到你还是来上任的书记啊，好啊，回来带动大家致富，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官。”
大家附和地说：“是啊是啊。”
这时，他们听见“嘀，嘀”的鸣笛声，车到回来了。他赶紧吩咐他们上车，只留下几个骑摩托车了。他们几个上车时，还不忘对他道谢。
雨小了一点，那几个骑摩托车的，披上雨衣上路了，只留下他一个人。没两分钟，雨又下大了，他坐在临河的那道门口，看着河面上的雨点，像无数只小白条在水中跳跃。一个人的时候，他沉思着。
老杨再到回来的时候，茶亭已经倒塌了，他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地冲向雨中。雨声太大，司机竭力地喊：“郭书记，郭书记，郭——”
老杨扭头看见他从公路旁的一个小树丛里钻了出来，正朝自己喊呢。
在车上，他对老杨说：“没想到，还没有到镇政府报到，这暴雨就给我上了一课啊，还好，没有出什么大事，看来，为老百姓做事，没有小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