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母女一场,居然是一场来不及的缘份。
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00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四,一眨眼20年了,那时我25岁。那一天,得到噩耗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她的床上。没有呼吸,身体冰凉。她已经走完了她未满48年的一生。
我婚后不久,身体原本不大好靠拐杖走路的母亲就彻底不能走路了。得知我怀孕的消息,母亲很难过她不能亲自为我的孩子准备衣服和棉尿布。母亲也没有来过我的家。就是孩子做满月的那天,家里却只留了母亲一人。如果我知道母亲已经到了生命的倒计时,无论如何,我也要想办法把母亲接来家里看看。母亲瘫痪在床的一年里,我们彼此需要却各各无暇顾及。孩子出生以后,消耗去了我的所有时间和精力,致回家得少,对母亲几无侍奉之责。当真是没想到,孩子出生半年母亲就会离开。我还没有真正完全懂得一个母亲的辛劳和付出,也未有先知先觉去珍惜母亲在世的所有最后的日子。
母亲的灵堂就设在我家的堂屋里,在那里,我在姑姑的嘱咐下,为母亲梳了三下头发,这竟然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母亲梳头。对母亲最撕心裂肺的痛,不是在得到噩耗赶回家见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送母亲去殡仪馆的那天,母亲瘦小的身体躺在灵车地板的担架上。母亲就在我的脚边。几天处在梦幻一般中的我突意识到:母亲,马上就要变成烟尘,变成灰烬,变得烟消云散!我的心,就碎成了粉,成了纸人一样,轻飘得不存在。那个生我养我的人,那个爱过我也怒过我的人,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得见。永生不能忘记,母亲在殡仪馆的告别厅里被推走的情景。意识到母亲,完完整整的一个母亲,有皮有肉的母亲,将要被炉火残忍吞噬,一股撕心裂肺的痛,瞬间将我淹没。那一刻,我想拉住母亲,想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想要挣脱旁人对我的拉扯。然而,母亲还是被冷冰冰的车,还有冷漠的工作人员带走了。
再见到母亲,母亲已经成灰。我们带着母亲回家。姑姑告诉我说回家路上,碰到有桥的地方还有分岔的路口,就要大声呼唤母亲,否则母亲的魂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天,我一路呼唤母亲,车外,天色还没有亮。车前灯光如雪,冰冷,黑暗中跟在车后的母亲能找到回家的路吗?她是拄着拐杖的,而车上的我们速度又是这么快。经过每一座桥,每一个岔路口,我就大声唤母亲,告诉她跟着我回家。那天,我似乎流干了眼泪,睁大眼睛看着车窗外,害怕错过了哪座桥哪条叉路口会弄丢了母亲。我用尽了所有呼唤母亲的机会,喉咙嘶哑,直到把母亲引领到家门口。从此以后,我在这个世上,再也无母可唤。
对母亲的想念,是随着年龄渐增的。当我越来越懂得一个做母亲的艰辛,一个做母亲的付出,我越来越想念,那种想念里带着无尽的愧意。母亲在世的一些年里,我先是在外面读书,然后恋爱结婚,在曾经甜蜜的爱情里忘记了母亲,淡忘了回家的路。孩子出生以后,我成为了母亲,却似乎从此理直气壮忽略了母亲。我成家之前,母亲曾经到我工作的地方来过一次。我带她去医院做穿刺检查。当时的我听到“穿刺”这两个字就感觉害怕。帮母亲把胳膊上要施针的地方露出来以后,我全然不顾母亲害怕的样子,自己跑到门口去躲着。那时的我,或者是因为害怕,也或者是对母亲的感情还没有亲近到可以紧紧握住她的手,或者柔软到可以搂着她的肩膀告诉她有我不怕。每次想起这件事情,我就恨我自己,我后悔我那次为什么没有紧紧抱住母亲。母亲曾经来过的那个医院诊疗室,去年,我站在我家的窗前还可以看到,现在已经拆了。母亲如果现在还活着,这个年龄的我,该会懂得如何为人子女。
与母亲生前的最后一面,似乎就是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了。那天我们一家三口本来就出发得晚,碰上那时候乡镇大修公路,绕来绕去,几经迷路。当时孩子爸爸还把车开到了我家附近露采的一个大矿坑里半天才爬出来,等到到家已经很晚了。母亲很高兴,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急忙叫父亲去给我们热猪肚汤喝。那时她已不能亲自为我做最简单的事情了。少时于暮色中回家,老远就要看屋顶上的炊烟,有炊烟袅袅,就有母亲在灶前锅边的忙碌。在这世上,大凡能满心欢喜地燃起炊烟等你的人,一定是母亲。那个春节,母亲已然无法为我燃起一柱炊烟。没有炊烟的母亲,竟在这世上是呆不久了。这是我们一起最后的春节。谁知道哪个日子就是生离死别!母亲无数次地送别过我的背影,而我对母亲,不曾有过一次。
母亲去世后的一些年,为母亲哭过几次。一次,感情受到挫折时,一个人独自走在回娘家的路上,迎面碰到了长像酷似母亲的姨妈,一时恍惚,以为就是母亲,心里所有的脆弱和伤痛,全部化成了眼泪。我紧紧拉住姨妈的手。然而,那个世上最心痛我、忧我哀伤的人已经不在了。为母亲哭得最肆无忌惮的一次,是在2017年的春节前夕。那天不知道怎么就想录唱《烛光里的妈妈》。没想到的是,隔了近十七年,竟然是不能再把“妈妈”二字流畅地叫出口了,竟然是苦涩伤痛的感觉。唱了几句,哽咽得无法进行下去,正好当时一个人在家,我索性放开喉咙,痛痛快快地哭起来。仿佛母亲就在旁边看着我一样,看见了我对她的思念。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这些年我对她有多想念,越来越想。最近一次的为母亲流泪,是在去年哥哥在城里搬新房办酒的时候。姨妈已经不在世了。小姨是母亲在世上的唯一亲妹妹,让我再一次想到母亲。眼泪情不自禁地蓄满眼眶。小姨说要是母亲在世看到这一切该有多高兴。记得母亲在世时,常常念叨:“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小时候母亲跟我描绘过的美好生活应该就是这样的,可能是70年代的一句什么宣传口号,不识字的母亲倒是记得清楚。母亲临走之前,哥哥还没有结婚,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如今,哥哥已经娶妻生子,农村城里各有新房。如今这美好的生活,母亲却无福消受。
母亲,安葬在村庄的后山,所在位置可以俯视整个村庄。今年清明节去扫墓时,天上墨云涌动。拿了祭品,匆匆忙忙地去往母亲墓地。从两旁芦苇人余深的小径走出去,刚到母亲墓前,雨,就突然纷纷来了。清明的雨,纷纷扬扬,一如我对母亲绵绵的思念,撒在了母亲的坟上。母亲,该是知道我们的到来了,所以突然流泪。母亲,还有一抔黄土,一个墓碑。我的思念,还有来处和去处。母亲来世一遭,留下我们姊妹三人,用一生镌刻了一个冰凉的墓碑。风霜雨雪,她在我们的世界,已经遥远了20年。
往后余生,我唯一能够对母亲做的,就是越来越深的想念和后悔,也真正懂得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所含的无奈和悔恨。为人子女,来到这世上,就对父母有了亏欠。而我对母亲的亏欠,却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