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岁的董奶奶离我家不远，她爱笑，只要坐在房前，总会给小孩们东西吃，就是爱听人说，自己不太爱说话，不像一般的老奶奶，天天话多得像肥皂气泡，一串一串，指责批评或规劝人，挺讨人嫌。
这一带的孩子都喜欢她，愿意坐在她身边，陪她晒太阳，主动和她说话，给她说自己今天遇到什么人和稀奇事，当然，也盼着能吃上她张开手掌心，递过来的一颗糖，一片饼干，一把花生米，一块巧克力。
董奶奶每次都会说，秀仙是个好女孩。
秀仙是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女孩，人长得细高瘦挺，显得很精神，总被男人有意无意搭讪，人走过后总会留下一缕香味，不知为什么，总是遭人坏话最多。她不仅爱读书有情调，喜欢喝咖啡喝绿茶，也喜欢臭美。连队年轻人里最流行什么，几乎都是她最先带的头。比如穿高跟鞋、喇叭裤，穿旗袍烫头发，梳交叉的麻花辫，都是她最先穿试，然后很快就在女孩群里流行起来。
在那个时代，这是一个惹人眼疼的女孩。
可惜，她喜欢上一个大流氓，让本来就不喜欢她的人，变得更不喜欢她了，只要有机会，女人们就逮着说一大堆她的坏话。我知道这个大流氓，是我们这一片最厉害的男孩，不仅打架闹事出名，而且，会纠集一大群男孩，在人群中呼啸而来而去，弄得人人不敢惹，不过，好事是没有外面人敢来这里找事，我们也在无形中沾了他不少的便宜。
直到1982年严打，闻名于世的男孩终于出事被逮了，关在看守所里等着处理。就在人人躲开不敢沾事的关键时期，秀仙照样以女朋友的身份，带着换洗的衣服、爱吃的食物和一条香烟去看他，而且，从不理会父母背后对她的规劝和拦阻，甚至为了此事闹得吵架挨了父亲的耳光，弄得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是死不改悔。
董奶奶与众人说话不同，逢人就说，秀仙才是好女人！
其实，那个男孩并不怎么祸害人，我见过他，从内心里喜欢他，觉得长大后能当他这样的男人，才是我的成长目标。女人们爱议论的是，这个男孩爱追个流行，听迪斯科、唱邓丽君，喜欢崔健的摇滚，有时也写写朦胧诗。我不知道他背后做了什么，看到他做最多的事，就是常扛着有八个喇叭的录音机，在众目睽睽的地方组织露天舞会，与连队大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公然对抗，公开播放靡靡之音。
男人们看到的是他爱打抱不平，喜欢大手一挥，带着一群男孩子，骑着一群自行车，跑到别的地方替人伸张正义，打伤打残过几个敢于挑战他的人，颇有一番古代小说中绿林好汉的形象。
董奶奶赞美的是秀仙死守规矩的事，直到关了一年后，男孩被判死刑，公开宣判公开处决，秀仙又是唯一替男孩临行前送酒送饭的人，有点像古代法场妻子送别男人的样子。开宣判会时，我们都去看了，男孩死之前，秀仙是穿着漂亮的旗袍去的。男孩的眼里有了泪花，喝完后，居然狠狠地亲了一口秀仙递着酒杯的手背，而且当众亲的，算是对秀仙的感激和安慰，也是对不公判决的抗议。
那一天，秀仙没有落一滴泪，而且是笑脸送行，让很多想看哭哭啼啼场面的人满怀遗憾。
秀仙平时对董奶奶很好，常常陪着说话，每天过来做饭收拾家务，病时就跑到医务室给奶奶拿药。董奶奶嫁的老汉是个老革命，俩人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秀仙就成了她的干女儿。老汉在世时，对秀仙就特别亲，是老汉提出来认秀仙当的干女儿。几年间，老俩口对秀仙比亲生女儿还好。
不该呀，罪不当杀呀。董奶奶说。
秀仙至今还活着，估计有六十多岁，听人说，她还是一个人过，谁也不嫁。
过了好几年，趁着放假回家时，我还在连队的老房子前，看到董奶奶坐在太阳下晒着太阳的活着。太阳给了她很多年的日子，也给了她这个从不讨人嫌的老人幸福的笑容。我坐在她面前时，她居然还认识我，喊的名字却是那个被判死刑的男孩名字，让我有些意外。也许，董奶奶还活在自己早已过去的日子里；也许，她只愿活自己想过的岁月，活在她喜欢的人的名字里。
只是她的老习惯还没有改，也没法改了，还是喜欢孩子，喜欢给孩子递吃的，喜欢听孩子们叽叽喳喳说话。只是他伸出来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没有了我记忆中光洁的皮肤，没有了在她眼前穿着旗袍、镫着高跟鞋、沉静陪着的秀仙。
我的女朋友过来找我吃饭时，董奶奶的眼神里突然亮了起来，她朝着女朋友招着手，大声喊出了秀仙的名字。我没有纠正她，而是让女朋友坐在一起，看着她的手被董奶奶抓在手里，郑重地放上一块黑色的巧克力糖。
时间过去十年，生活发生巨大的变化，我父母也搬到了城市，与连队的人来往少了很多。前几年，回家时，我妈妈突然问我，你董奶奶还记得吧，我说记得。她还活着，没儿没女的，还在晒太阳，听说你秀仙姐也回来了，就住在董奶奶家里。只是秀仙人老了很多，满头白发也不染黑，不过人还是像以前那样很漂亮，显得年轻，不像一般女人，生过孩子，再一过六十就黄皮绿脸大肥腰了。
我妈妈说这些话时，不知不沉在语气里散发出一种遗憾惋惜的口气，这么好的女人，有自己的儿女那该多好。可惜，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男孩，守贞几十年，毁了自己一生。
也是的，这样的女人世上难找呀！我妈妈不知为什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话说完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夏夜的清凉空气吹来，在客厅灯的照射下，变得黄荧荧的像一个可以做梦的场所。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一种想见董奶奶和秀仙姐的冲动。
我也是年过半百的人，对过去很久的时光忘得多，记得少，就像隔着一层塑料布的窗口。只有董奶奶和秀仙，仍然记得如此清晰，仿佛一切都像没有岁月隔着一样，随时看到婷婷玉立的秀仙，随时可以伸出手掌心露出糖果的董奶奶，随时可以听到树叶哗拉啦响着，我还是那个没有长大、不谙世事的男孩。
邻居家的女孩又一次相亲回来了，今天出门时，我还在过道里祝愿她遇到一个喜欢的男孩。她回来时，防盗门关得沉闷又生响，像是和老天爷在赌气。我知道，这个过了三十岁的女孩，自身的条件很不错，大学毕业，有份不错的职业，人也长得像秀仙年轻时的样子，这两年间相过的男朋友最少也有十几个，不是男方家穷没钱，就是人长得不怎样，要么就是家庭经济也不好，给不了她后半生的幸福，找找吹吹，几十人中，居然没有一个能被她相中满意的男人。除了感叹当代女人内心里的强大，也在怀疑中不断地问过自己很多遍，真不知，这个社会的男人到底怎么回事，一个个秀气得像个女人，一个个自私的只顾自己，没有一个男人的样子。
思忖之间，我突然想到那个被判死刑的男孩。在我的想象中，他满头卷发，身体硕长，笑嘻嘻的样子，还是当年的年轻帅气、气吞山河，充满着绿林好汉的英姿。如果，这个男孩子还活在世上，肯定不发愁找对象的事，可能会混得风生水起，发财、当官、敢承担、有责任，肯定会和秀仙过得儿孙满堂了。
只是，一想起董奶奶说的话，就觉得命运有时挺会捉弄人的，简直就像阴晴不定的天气。
董奶奶说，秀仙这样的好女人，就该有好命！
董奶奶的手心里，一定还有更好的糖果，还会把手心用力地摊开，攥出体温的糖果上，一定会给你一份意外的惊喜。
我想，董奶奶此时紧抓着秀仙的手，不愿放开，这一次她肯定再也不会认错人了吧！？
二〇二三年十二月二十日于乌鲁木齐市
大学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