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躺在婆婆留下的老式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屋里昏暗的灯光，映照着用石头砌成的墙壁，斑斑点点的条石上面，隐约能看见錾子留下的痕迹，像岁月的牙印，一条条地诉说着老屋的前世今生。
窗外也许正下着霜。尽管冬夜很静，然而远远地似乎有一些捉摸不透的声音：起初像鸟儿扑打着翅子，又像老人在相互交谈；有人在匆忙地赶着路，直奔竹林下的老屋来，后来分明地听见一片落叶的声响，细弱得像一阵呼吸——也许有一片经不住寒霜侵扰的竹叶依依不舍地掉了下来。它老了，在寒霜的摧残下，它不得不离开高高的竹枝，坠入到土地上。生命总是来源于土地，而归于土地，所以那片竹叶找到了归属。人也一样，总跟随着土地而走，没有土地，人就是飘浮的。
许多年以前，我大概只有十几岁的时候，我穿着一双母亲做的新布鞋，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风岭村，从此以后，这一片红土地就那样被我轻易地抛在了脑后。我在城市中的大街小巷里奔忙，把自己隐入车流和人群之中。我踩着人家的脚印向前奔跑，前面人海茫茫，车来车往，拥挤不堪，阻挡了我的视线，我常常迷失在别人奔跑的方向里。多年以后，那些城市里的忙碌，把沧桑全积在了我的头发上，然后写满了我的额头。——我在人家的城市里渐渐地老去。
而此时，在这样寒冷的黑夜里，我就静静地躺在这片土地里的一张老式木床上，用心静听土地里的声音——那些城市里的过往，都被寒霜里细微的声音带走了，带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也许我会像这张木床一样，最终腐烂在这片土地上，然后变成灰。如此正好，我的一切便融在了土地里，生命从此就会安然而踏实。
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啊！春天的时候，那些蓬松的红泥土，会冒出一阵阵雾气，整个山村都被泥土清新的味道笼罩着。夏天的时候，红土地上到处一片葱绿，千万种虫子在白天黑夜里绕着村子鸣叫、夜游。秋天来临，田野山坡，一片金黄，人们在欢歌笑语里谈论着一年的收成。即使到了冬天，像这样的寒夜，它也没有失去生命力，它把万物紧紧地包裹在土地的深处，它用厚实的力量温暖着风岭村里的一切生命。
野草在风岭村里的每一条通往田地的小路上生根发芽，然后蔓延，铺满小路，任由牛羊践踏，农人锄掉，然后它们总是任性地活着，直到秋来变黄枯萎而死，春天又继续着生命的往还。
几条狗冲出村子，径直地跑向田野，它们在麦田和油菜地里尽情地撒欢。风儿吹动它们背上的皮毛，翻滚着绒毛浪花，它们像竞逐者一样，尾巴翘得老高，英姿飒爽。
爷爷和父亲每天扛着锄头，从晨光中走向田野，他们的脚深深地踩进红土地里，然后把希望和汗水一粒一粒地种在泥土里。夕阳西下，他们披着霞光回到竹林下的老屋里，整个老屋就会出现一片温情的光芒……
然而今夜，我守着风岭村的夜，看它渐渐地深沉下去，内心却一直涌动着不平。有一丝微白的光从木格的窗子里透进来，轻飘飘的像一层白雾——也许是某一阵霜被风吹了进来，似乎有一阵寒气，或者是风带进来一丝月光，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四周开始变得越发地静寂，除了那些微弱的声响，我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时而缓慢，时而急促又充满着力量。那声音仿佛从土地深处发出来，带着生命的呐喊，又似乎是一种无奈的叹息。
它的呐喊声已经有些沙哑了。也许它已经老得不行了，就像黄昏时，我在村口遇见的老单身汉王四那样。
现在的风岭村已经萧条得有些瘆人。我走进村口的时候，除了遇见一条孤独的老狗，它低着头，佝偻着背，夹着尾巴，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悄悄地消失在村口的一片橘子树林里去了。
然后只看见王四呆呆地坐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苦楝树下。冬天的黄昏，太阳下山特别地早，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残光，从光秃秃的树丫上投射下来，照在王四瘦小的身体上。
他用呆滞的眼光乜了我一眼，似曾相似，却又恍惚迷惑。我走上前去，死死地望着他好一阵，那张瘦削的脸上全是皱纹，面皮黑黄，就像灶房上挂着的老腊肉一般；眼睛眯成了一条窄窄的缝隙，眼屎尽堆眼角，看上去，像是刚从土地里爬出来一样。他被我看得似乎有些惊慌，缓缓地低下了头，却似乎又在脑子里打量着我这个人，但总也叫不出我的名字来。
“大爷，我是勇娃儿！当年与你一起守夜的那个勇娃儿，你还记得到我不？”我抬高了声调对着他说。
他又抬起头来，再次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哦，你回来啦。”
那声音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一样低沉。
“我老了，现在住敬老院，今天回来看看我的‘生基’（人死前给自己修的坟）修好没有。”然后又低下头去，再不说一句话。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也许一个真正的乡下人，在垂暮的年纪里，除了能惦记着死后的那一堆土坟，什么希望也不会留下来。现在的风岭村，人越来越少，而山坡上的坟，却越来越多。有些坟已经长满了山草，有些坟却刚刚立起墓碑。那些长满野草，曾经肥沃的红土地里，现在也许只会埋人——过去的人，未来的人。它再也不会生长出青绿的庄稼来。
所以这些红土地里，现在很少能听见耕种的声音，朝夕之间，也看不到人影的晃动。只有风吹过去，那些满山遍野的山草会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似乎在为风岭村消失的历史感到叹息。
我突然想，如果我老了，也会在这片红土地里刨一个与我身子大小差不多的坑，然后静静地躺下去。我并不像王四那样，需要把自己的坟修得有模有样，我的体面从我离开风岭村那天起，就已经丢掉了。我不需要盖什么泥土，更不需要墓碑，蚂蚁和臭虫会把我的身体给埋葬掉；也许那些老狗也会把我的骨头叼起，当成玩具，那样的话，我会在狗嘴里继续走遍风岭村里的田野山洼。野草会填满埋葬我的那个坑，我用最后的血肉为风岭村里的其他生命贡献了力量，它们一定会记住我的名字。
也许多年以后，等谷子老了，我想她同样会回到这里来，然后把自己也埋进这片红土里。我已经记不得谷子家的老屋了，那片竹林下，只剩下一片残存的砖瓦——我曾经有意识地去那里看过，残垣里什么也没有。我走近时，只有一只野鸡扑扑地飞了出去，落在一丛竹林深处，留下“嘎-嘎”的两声鸣叫。
但是她长长的马尾辫子，白里透红的脸蛋依然那样鲜亮和诱人。她的花格的衣服里包裹着高高突起的肉块，在每一次抖动后，总是像幽灵一样纠缠在我青春的梦里。那些一场一场的梦，把我从青春骗到了中年，然后奔向老年。也许我最终会把梦也带进土地里，和砂粒混合在一起——就像父亲说的一样，每一粒泥土，就是一个梦。我的梦需要自己去完成或者消灭掉，人死了梦就没有了。我居然对死有一种欣喜的渴望！
我坚信，谷子的梦不会留在这片土地里。她离开这片红土地的时候，没有向任何人告过别，也没有向我说一声再见，她的梦全做在人家的梦里。人啦，也许就是被一场一场的梦给折腾死的。谷子终会死在人家的梦里，被别人带走，远离这一片红土地。
也许我会比谷子死得更早。那时候她即使回到这片土地里，也找不到我的坟。她从埋葬我身体的泥土上踩过，我能听见她的脚步声就好了。那时候，也许我的生命和野草一样被唤醒。当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并不是谷子，而是另外的一个女人，是她说要陪伴着我走完余生。我后来的梦，全被她带走了。
然而现在，我就睡在这一片长满野草的红土地的一间老屋里，守着昏暗的灯光，想把所有的梦全寄托在这片土地上，并倾听着土地的喃喃自语。在这样的一个冬季，一夜的寒霜会把野草全部冻死，埋葬在泥土里的骨头开始变得更加坚硬和冰冷。风岭村的红土地从此就不再温暖。
所以我在这样的深夜里只听见土地里的一声叹息：像一个忘记摘掉的橘子，最终掉落下来的声音；又像两个老去的人，从土地里爬出来，重新絮絮叨叨地诉说着风岭村的历史。那些细弱的声音，连同寒霜一起被风吹进我的梦里。
清晨，阳光初露，我从容地扛着一把锄头，背着一个背篓，从竹林下的老屋走向风岭村的田野…… 2023年7月8日夜于金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