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饭后,全家人接到奶奶的通知,要全家一人不落地去爷爷奶奶家居住的房屋—南屋,说爷爷要和大家说说话,东北人的说法叫唠唠嗑 。开始,大家还认为爷爷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大家心里有些蹊跷、猜测,毕竟这是爷爷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做。当大家陆陆续续走进煤油灯照亮的昏黄的东间屋里时,发现爷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半蹲在靠南窗处的炕头,含着绿玉石烟嘴,两腮一鼓一瘪地吸着,一尺长竹烟竿的外端的铜锅便发出一明一暗的光亮,常年累积的烟油子在高温下发出嗞嗞的响声。面对着来人的询问,爷爷一遍吧嗒着焊烟、一遍笑着说:
“没有事,这不秋收十月了了,大家都闲散了,一块聚一聚、说说话。”
听到爷爷郎朗的笑声,大家释然了。然后大家是家常篱笆短、东一葫芦西一瓢地没有什么主题地聊到了半夜,才在大家的哈欠中离开了爷爷家。
可是谁知,第二天一早,全家人接到了急急跑来的奶奶告知的爷爷噩耗,大家怎么也不相信身体一向硬朗(除眼疾外)、腿腰、五脏六腑没有毛病的、昨晚精神状态良好的爷爷怎么会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了呢。
据奶奶描述,昨晚大家走后,爷爷和奶奶很快进入了梦乡,按往常,他们会在早晨五点半时醒来,由于昨晚睡得晚,所以奶奶在六点半时醒来,然后起床洗漱、做饭,期间发现一向早起的爷爷没有醒,觉得或许是昨晚睡觉晚的缘故,所以也没有在意。待做好饭后,发现爷爷还是没有动静,就喊了几声,看到没有回声,奶奶进了东间、上前把面南侧躺的爷爷拉了一把,却发现爷爷身体已经僵硬了。爷爷的脸没有痛苦的迹象,还是如往常一样一如既往地慈祥,那杆玉石嘴的焊烟袋也是板板正正、一如既往地摆放在枕头边、炕角处那只破了边的、用来磕烟灰的瓷盘子上,爷爷的生命定格在七十三岁上。
佛家说,人只要修行的好,当年老离开尘世时就会预知时日、无疾而终,道家也如是说。难道爷爷头一天晚上召集全家见一面、说说话是预知时日吗?爷爷在睡梦中溘然长逝、无疾而终是修行的因果吗?值爷爷仙逝五十年之际,重忆爷爷的生活点滴,以表达对爷爷的深深思念与敬意。
据《平度县志》记载,我们这个村子是在明洪武年间大移民时、由我们的祖先陶全、陶史氏夫妇建立的,距今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清后期对原有的祠堂拆除,在其原址上重建,建立一个颇具规模的祠堂。尽管爷爷不是村子里辈分最高的人,也不是年龄颇大的人,但是这个没有既无文凭,又无职称却有文化的人被老少爷们推举为祠堂主要管理人。
迈上石条铺就的五层台阶,便是用青砖砌成的方正肃穆的祠堂院门。进的门来,迎面是一堵青砖造型、白墙面的影背墙。墙根处的一丛绿竹挺拔秀气、疏密有度、四季常青,掩映着墙面上的一个黑色的大大的孝字。影背墙后面是祠堂宽敞、干净的大场地,左、右拐,皆可进入。场地北是四间高大宽敞的正堂,是摆放祖宗灵位、摆放贡品,举办祭祀祖宗的地方。东面是三间厢房,北二间是接待、议事的地方,南一间是祠堂管理人值更休息的地方。西三间连在一起,存放着祭祀用的桌椅条凳,碟碗勺箸,还有礼仪进行时用的锣鼓铙钹。
祠堂里的主要工作—节日祭祖,尤其是春节(过年),要请出总宗谱,悬挂在正堂正北的墙上,谓之安灵,即祖宗的灵位。在祖宗的灵位前摆放着多条长条形的供几(桌),用来摆放各家各户贡献上来的贡品。由于我们的村子较大,再加上周边有四个村子中的陶姓人家也来上供,往往四间祠堂里摆满了供几,供几上的鸡鸭鱼肉各类贡品琳琅满目,都得需要登记清楚。还要按时进香,烧纸,还要守年夜,组织集体祭拜等,虽然礼仪繁多,但是爷爷带领着二位祠堂管理人把这一些都安排的井然有序、妥妥当当。
按我们这里风俗,婚丧嫁娶、添丁增口,其中的一个环节是要告知祖宗。丧,要告知祖宗,家里的某某到你们那里报道去了,要接纳他们,仪式要在祠堂里进行,要上香、烧冥钱 。主要的是要在全村的总族谱上填写上逝者的名字,保证其有一席灵位,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无所寄托、四处飘荡。这一切爷爷都会安排的有条不紊,使仪式既显庄重,丧主的心又得以安抚。嫁娶添丁也是如此,也要到祠堂里进香,烧纸,告知祖宗,让祖宗高兴,祈求祖宗保佑。还要在祠堂院大门和祠堂正堂门悬挂大红绸缎及燃放鞭炮以示喜庆。
爷爷的敬业赢得了老少爷们的敬佩,祠堂的管理也一直非爷爷莫属,这项工作爷爷一直干到了祠堂改成了大队部,成了大队办公的地方,由于祠堂变了的使用性质,爷爷才下了岗。
谁家破土动工看日子,谁家添丁增口起名字,老少爷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去找找陶翠云吧,他解文释字。”
陶翠云是我爷爷的名字,我的爷爷叫陶翠云。
爷爷只读了一年多私塾,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没有获得文凭,没有文凭的爷爷却有文化。村子里有新生的娃,大都去找爷爷给起个名字,四邻八舍破土动工、迁居起灶、嫁女娶媳,也去找爷爷看个黄道吉日,爷爷总是不厌其烦、很认真地满足他们的要求。
一九七一年我开始上学读书,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去了爷爷家,有些自豪地告诉爷爷我已经上学了。
“哈哈哈,我家的宝贝长大了,上学了。上学应该有个大名,爷爷给你起个吧。”
爷爷坐在炕头靠南窗的一侧的炕头上,吧嗒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你排兴子辈,叫兴修吧。”
趴在爷爷跟前的我,忙从书包里拿出了所有的本子,用铅笔在姓名栏写上了“陶兴修”三个字。从此之后,在学校里点名时,老师不再喊我的乳名了。只是好景不长,一年后我自作主张地(没有告诉爷爷)改名为陶兴国。原因很简单且无意义,就是在和同学们嬉笑打闹中,同学们喊“陶兴修,一腚油,羞羞羞,陶兴修一腚油羞羞羞……”我从来也没有粘上、也没有资格粘上一腚油,那时不管什么油缺乏且珍贵着呢,这样喊只是顺口而已。虽说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自己也有家国情怀,但是回看自己的人生,兴国绝对是哗众取宠了。比较兴国兴修,还是爷爷取得名字有内涵,自己如果不改名,今天的我是不是会有另外一种人生走向呢?
爷爷的倒睫眼毛是在六十多岁才出现的,原因是因为年老身体骨骼肌肉发生变化所致,由于他的面部肌肉的变化,造成了一些眼睫毛开始到长,开始较轻,但是随着面部肌肉变化的增大,倒长的眼睫毛也越来越严重了。用现在的医学术语讲,是脸内翻造成的。近七十岁岁时,由于年老脸皮肌肉的变化大,表现的越来越严重了。如果爷爷处在现在,这种病根本称不上病,如果是少量倒睫,医院用一种设备产生的电流击怀倒睫毛囊就可解决,既不见血,又不见疼,如果是大量倒睫,进行脸内翻矫正手术治疗,使内卷曲的下眼皮翻转出来,小手术而已。
那时我去爷爷家经常看到,奶奶带上老花镜,手里拿着镊子给爷爷拔掉向里长的睫毛,爷爷的眼睛不停地扑闪着,很痛苦的样子。由于眼睛的原因,生产队不再给爷爷派工,爷爷身体是硬朗的,所以在家里半闭着眼睛干些家务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爷爷去挑水。那时,我去爷爷家,一进院子大门,首先看立在正屋东窗下的丫式木桩上是否还挂着水桶,如果没有了,说明爷爷去井台跳水去了,我会条件反似的立即回身,直奔村后那口吃水井而去。见到挑着水走来的爷爷,我会立即上前拉着爷爷,爷爷会爽朗地笑着说:“这会不用,这会光线好,这会不用,到家里再拉着爷爷的手就行。”
倒睫眼毛使得晚年的爷爷的眼睛不停地流着泪水,视力急剧下降,十分痛苦,给生活带来不便,所以晚年的爷爷虽身体硬朗,但是他几乎是足不出户,半蹲在炕头上或者偶尔在院子里坐在凳子上晒一晒太阳成了他唯一的选择。我十分痛恨那个一生写了四万三千多首诗的乾隆皇帝,假设他把写诗的精力投放到治国理政、发展科学技术上来,同西欧一同搞工业革命,我的爷爷不会因为小小的眼疾而痛苦,中华民族不会因为落后而遭受强国入侵、任人宰割的百年屈辱。从另个角度讲,清朝晚期割让出大量的国土罪在乾隆,清朝的走向灭亡罪在乾隆,甚至说抗日战争中中国3500万死亡,刽子手也是乾隆。
爷爷虽然眼睛不好,视力模糊,但是还是有不少的本村及邻村的人找上门来,这时奶奶就会牵着爷爷的手从屋里来到光线好的院子来。爷爷拿着菜刀,用刀背在在地上划二个十字,自己的脚分别踏在十字上,再弯腰在自己的前面同样划二个十字,让到访的哺育期女人面对着自己,两脚也分别踏在十字上。然后用一块二尺的方布覆盖在菜刀上,高举并对着太阳方向,这时的爷爷对着手中的刀、布,口中念念有词一番。含混不清的念词结束后,将红布覆盖在对面女人的胸前后,用手中的菜刀在女人胸前左割右划、比划一阵,做出切割的动作,做切割动作时,爷爷的口中仍是在说些什么,还是含混不清。
爷爷口中说的什么,我不知道,因为那时我太小,不去探究,只是觉得好奇,只知道爷爷是在割奶皮子。所谓割奶皮子,就是哺育期的女人没有了奶水,用这种不打针、不吃药、没有副作用的方法进行治疗。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的人上门求医。可惜的是,整个操作过程我记明白了,可是那至关重要的念念有词中说的是什么却没有言传下来。可惜呀可惜,这算不算是中华非物质遗产、中华文明的重大损失。
自然,凡来人都带着礼物,求人嘛,人之常情。或鸡蛋、或点心、或水果,爷爷都是一概拒绝。爷爷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现在是大人小孩正需要补养的时候,带回去,带回去吧。”如果有人执意放下了,奶奶会随后登门完璧归赵。
岁月如梭,转瞬即逝,一眨眼爷爷驾鹤西去五十年,而当年牵手爷爷挑水的孩童,也已经步入耳顺之年了。人生虽然短暂,我们还是应该在这短暂的生命过程中,要尽力尽为,努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即是不能壮怀激烈、安邦定国,至少也要把自己的善言善行,把自己的真善美留给这个社会。壬寅年清明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