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娃子是四川话，傻瓜的意思。
这一章的标题比较长：《关于宋襄公，一种想象及种种问题》。种种问题是什么问题，我不管，我只想讨论宋襄公是不是瓜娃子。
先看原文：
宋襄公站在河边，看着楚国的大军过河。那是阴历十一月，两千六百年前那条名为泓水的河尚未封冻，他身边的谋臣看着敌军在冰冷的河水中艰难行进，急道：
打吧，打吧，痛打落水狗啊。
但宋襄公不动，他说：“君子不乘人之危。”
敌军爬上来了，在岸边乱哄哄地集结，襄公的参谋长更急了：
打呀，打呀，还等什么，黄瓜菜都要凉了!
襄公不动，他说：“君子不鼓不成列”——绅士不攻击没有摆好架势的敌人。
这件事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宋军大败，襄公负伤而逃，不久郁郁而死。
读罢原文，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得出同一个结论：宋襄公就是个瓜娃子，而且不是一般的瓜，瓜得很，瓜得有盐有味。
这之前我读过邱小刚——即那位大名鼎鼎的刀尔登的《不读左传》。曾经有人评选“最喜爱的时代”，有说宋朝的，有说大汉的，刀尔登选择了春秋。他说：“春秋人的气质，强健而温和，直率而雍容，子夏之所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春秋时代的日常生活，大概是没有人向往的;但春秋时的人，今天，也许你能找到那样的朋友，但不太能找到那样的敌人了。”
瓜娃子宋襄公，便是那样的“敌人”。
那时候两国交兵，真的不斩来使;那时候两国交兵，不攻打尚未列阵的敌人;那时候两国交兵，不伤害已经受伤的战士，不捉拿头发花白的老兵;那时候追击敌人，只能追五十步，多一步都不行。那些在今天看来很迂腐、很可笑的行为，体现的是一种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贵族精神。在充满阴谋论的今天，“那样的敌人”的确不太能找到了。
与后世的战争相比，春秋时代贵族之间的战争，看样子就是意思意思，就是闹着玩的。贵族与贵族之间，好像有一种类似契约的约定，都不会你死我活，不会太残忍。到了战国后期，人心不古，秦国大将白起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搁到现在，就是反人类，就是希特勒，就是斯大林，就是本.拉登。
我不是历史学家，却有一个猜测，周朝建立之初分封了71个诸侯国，其中大多数为姬姓，不是叔伯就是兄弟，说穿了都是一家人。春秋时期的战争是兄弟之间的纠纷，战前要先打招呼，得讲道理，得师出有名，还要讲究点到为止，赢的赢得体面，输的输得服气，阴谋诡计肯定不得人心。那时候的人，一根肠子通屁眼，或许还不懂啥叫权谋。
宋襄公想体体面面地打败楚国，结果很体面地被打败了，所以成了瓜娃子。
继续看原文：
宋襄公之后，天下皆聪明。十一年后，晋楚交战，双方陈兵于泜水(今沙河，在平顶山市区)两岸，要打仗就要过河，问题是谁过河?谁也不想做宋襄公，谁也不敢相信对方会是宋襄公，于是就这么隔着一条河耗着。鸡犬之声相闻，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吧，最后晋军主帅阳父处忍不住了，派人去和楚帅子上商量：“子若欲战，则吾退舍，子济而陈，迟速唯命，不然，纾我。老师费财，亦无益也。”——你要真想打，那么我退兵三十里，让你过河来摆开阵势，啥时候开战你说了算;要不然就反过来，你退兵我过河，否则这么干耗着，谁都没好处。双方讨论半天，最后说好了，楚军后退，晋军过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楚军倒真是一咬牙退了，但晋军还是不敢过河，阳父处灵机一动，登高遥指：快看快来看，楚军逃跑啦!于是全军欢呼，得胜回朝。
李先生点到为止，没有说宋襄公之后的之后。他不说我说。之后的之后，人们更加聪明了。什么假途灭虢，围魏救赵，什么瞒天过海，调虎离山，什么美人计，反间计，苦肉计，各种阴谋诡计防不胜防，贵族精神荡然无存。
君子不乘人之危——才怪!
君子不鼓不成列——瓜的!
不仅要乘人之危，还要落井下石。乘你病，要你命。
“之后”到了当今，在古代长期的战争中总结出来的三十六计，后人已经灵活地运用于官场，商场和这场那场。本来就缺乏契约精神的人们，造起假来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往牛奶里添加三聚氰胺时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地沟油，苏丹红，假疫苗，假发票，假证件，假广告，假学历，各种仿冒，各种抄袭，行贿受贿，包二至三奶，做豆腐渣工程，统统没有思想负担。
再看一段原文：
“关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五四以来被我们的知识分子百年如一日地洒狗血，批评古人讲文明、讲礼义，温文尔雅，个个都是宋襄公，完全不能适应全球化的竞争要求，阻碍中国的现代化。但现在我怀疑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是否读过中国书，鲁迅是读过的，而且读通了，但据他说只读出两个可怕的字，那两个字其实也就是如今大行其道的狼的精神，就是要知道肉在哪儿，该出爪时就出爪，别管什么风度和信念。”
那两个可怕的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我想，一定是宋襄公那种瓜娃子消失之后。
瓜娃子是要吃亏的。倘若都不瓜，吃亏的又是谁?
狼是要吃人的。倘若都是狼，那么谁是人?
2021年8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