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礼贤
读史劄记22
读《刺客列传》,我们很容易被文中充沛的激情所感染。这种激情从何而来?当然是作者司马迁主观情感的投射所致。那么,司马迁为什么会有那样强烈的主观情感?他如何在传记中表现他的这种情感?要读懂这篇传记,这些问题是值得关注的。
通读全篇,我的理解,司马迁之所以有那样强烈的主观情感,大体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刺客那种由鲜血和利剑铸成的人生形象,以及他们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本来就令人激情澎湃;二是,司马迁的内心有一种英雄情怀,他的审美气质和审美个性,与刺客的英雄气概是高度契合的,如此,当他操笔为文时,心中回荡着壮烈的情感,笔下便也风云激荡;三是,司马迁要抒发他内心压抑已久的复仇情绪。这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正如学者陈桐生所说,司马迁受过宫刑之大辱,他写刺客,写刺客们复仇,伸张有仇必报、有冤必申的大义,正是他胸中复仇情绪的一种曲折反映。确实,本传里的刺客,行刺的动机虽然各有不同,但目的相同,那就是复仇,或为自己,或为他人。他为刺客专列一传,就是要表现复仇这一主题。综合起来看,刺客的复仇行为与司马迁胸中萌动的复仇意念一致,所以,他以赞美的情感态度来讲述刺客的复仇故事,“以最激烈的文字写最激烈的人”,这就是这篇传记感情充沛的原因,也是这篇传记触动人心的原因。
下面,我们看司马迁是如何在传记中表现他这种情感的。
为了充分表达作者内心的激烈情感,这篇传记对刺客们激烈悲壮的生命色彩作了浓墨重彩的描绘。先看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的情形:
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
桓公和庄公订立了盟约之后(时机),曹沫手执匕首劫持齐桓公(方式),桓公左右的人都吓住了,不敢动(气氛)。曹沫说,你们强大的齐国侵犯我们弱小的鲁国也太过分了,要求桓公全部归还侵占的鲁国土地(目的)。桓公只得答应。曹沫见目的达到,扔掉匕首,走下坛台。你看,大庭广众之中,曹沫竟劫持了一国之君,旁人,特别是齐桓公的臣子们,都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放下匕首,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动作干脆利落,身手好不快捷!多么勇猛,多么沉着!我们不由得感叹,天下竟有这等人物!
但是,我们分明感到,曹沫的内心,一定是有风暴的,一定是翻江倒海的。只是,司马迁不写他的内心,只让我们从现场那些人的恐惧和呆傻之状里,看出那是何等紧张而危急的时刻。此时的司马迁,内心也一定是激情澎湃的,可他按捺着,敛抑着,表面不动一点声色。结果是,两个人都沉住气,不声不响,完成了一件大事。这里,司马迁玩了一点欲扬先抑的技巧。他玩得很好,一下子就突出了内外两个人的勇猛和沉着。
再看专诸行刺。先是,写公子光派人刺杀吴王僚的原因,伍子胥推荐专诸,行刺的时机,等等,用了很长的篇幅,真正刺杀的时候,只写了这样几句:使专诸置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首刺王僚,王僚立死。专诸把匕首放在熟鱼的腹中端上去,走到吴王僚面前,剖开鱼,趁机用匕首刺杀吴王僚,吴王马上死去。也是快脚手,三五两下就解决了。这就叫快意恩仇--恩仇必报,干脆利落,决不瞻前顾后。快意恩仇,表达出来的,正是内心那种难捺的激情。从这些细节也可以看出,司马迁真是文章老手,他如此不动声色地写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真沉得住气。
豫让、聂政和荆轲三人行刺的场景更是悲壮,令人叹息再三。豫让先是改名换姓装扮为刑徒,混入赵襄子宫里去修厕所,衣内暗藏匕首,欲刺杀襄子,结果没有成功。接着,又以漆涂身,全身长疮,吞炭毁嗓,声音变哑--如此这般,毁形变容,还是为了刺杀襄子。如此悲壮惨烈,可见他的忠心,可见他内心的坚定执著。什么困难都拦不住他,自己的一切都愿意奉献出来。“士为知己者死”,他用自己的生命树立了一种典范。这种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精神,这种“隐忍以就功名”的作风,正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反复赞颂的。这一章结尾时说:“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豫让的壮烈人生,令赵国志士钦佩不已,也让司马迁钦敬感动,为之“涕泣”。跟上面二例有所不同,这里,一则细写豫让毁形变容的经过,其间蕴涵着多少情意,悲悯,同情,疼惜,其情甚深;二则借他人的“涕泣”,以抒作者胸臆。如此,一暗一明,相辅相成,感情之浓烈,也就不言自明了。
聂政的亡命行刺更是悲壮。文章先用很多笔墨描述严仲子和聂政的对话,以为铺垫,真正行刺时,文字却极精短: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韩相侠累四周是手执兵器的士卒,护卫森严,众目睽睽之下,聂政径直进去,走上台阶,当场刺杀侠累,这是何等气魄。左右的人乱作一团,聂政大声呼喊,接连刺死数十人,这又是何等勇猛。在场之人,不说阻挡,反应还来不及,可见他的动作何其快捷。明代学者董份说:“直入奋击,顷刻事成,虽亡其身,勇亦著矣。”这样的复仇,不唯神勇,亦且壮烈。侠累已死,目的达到,但聂政知道难以脱身,为了不让别人认出自己,以免遗祸亲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他自毁面容,把面皮剥下来,把眼珠抠出来,又剖腹出肠--如此果敢,如此刚烈,多么悲壮而惨烈!
这一回行刺,跟前面专诸行刺一样,文字最少,动作最快,没有任何曲折。然而,却是多么激烈,这才真是“以最激烈的文字写最激烈的人”。在这里,司马迁表达情感的方式,不再含蓄沉着,而是通过人物的激烈行动,直截了当的表现出来。行为越是激烈,情感越有浓度。这“激烈”,就是作者情感的总和。
荆轲刺秦王,场面惊心动魄。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首以摘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
荆轲到了秦国的朝堂上,将樊於期头颅献给秦王政,然后又把地图奉上。当着秦王的面,荆轲把一卷地图慢慢打开,等到全都打开时,荆轲事先藏在地图里的含有剧毒的匕首露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荆轲抓起匕首猛刺秦王政,但是秦王反应快,没有刺中,于是秦王政在前面跑,荆轲在后面追,两个人绕着柱子转起圈来。此时,秦王政的医官急中生智,把自己手里的药囊用力朝荆轲掷击过去,荆轲闪身之时,秦王政立马拔出剑来,向前一步,砍断了荆轲的左腿。然后侍卫们一拥而上,杀死了荆轲。
多年前,我在中学教书时,曾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过这惊险一幕,现在还记得,当时的课堂上,师生一起紧张、呼喊、抵足叹息的情景。对荆轲来说,秦国的朝堂是客场,可是他竟变客场为主场,先发制人,“取—奉—发—把—持”,这一连串动作,见出他的沉着、勇敢。当“图穷而匕首见”时,秦王措手不及,也有一连串动作,“惊—起—绝—拔—操—急”,慌得连剑也“不可立拔”。双方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一时间,庄严的秦廷上,荆轲“逐”,秦王“走”,群臣“愕”,上上下下“尽失其度”,最后竟出现“乃以手共搏之”的戏剧性场面。眼看秦王将成剑下之鬼,因侍医夏无且以药囊投轲,荆轲反被秦王“断其左股”,转瞬由优势转为劣势,最后“被八创”,完全失去战斗力。在这惊心动魄的搏斗中,群臣的惊愕,秦王的惶急,左右的惊呼,衬托了荆轲的英雄虎胆;“倚柱笑骂”,突出了荆轲的视死如归。
从一开始的谋划、准备,到易水送别,再到朝堂上的搏斗,充分表现出荆轲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和他那由鲜血和利剑铸成的人生形象。读这样的文字,真是令人荡气回肠,激情澎湃啊。这样的阅读效果,当然是司马迁带给我们的,他以赞美的情感态度,来讲述荆轲悲壮的故事,我们读着,便感受到他满腔的情怀了。
综上所述,这些刺客的人生形象,都由鲜血和利剑铸成。略有差别的是,写曹沫、专诸、聂政三人行刺,主要突出他们的快、准、狠,表达一种快意恩仇的激烈情怀;写豫让、聂政、荆轲行刺,主要突出悲壮的气氛,崇高的境界,表达一种壮烈激越的情怀。至于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如田光(以自杀激励荆轲)、樊於期(把自己的头颅砍下来作为荆轲见秦王的见面礼)、聂荣(为其弟聂政而死)、高渐离(以筑撞击秦始皇,为荆轲复仇)等,他们身上,也厚厚地涂着悲壮的色彩,透过这悲壮,司马迁对他们寄寓了深切的同情。
文章开头说过,刺客们身上那种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与司马迁的审美气质和审美个性十分契合,因此可以说,司马迁写刺客,也是在写他自己,他把自己的内在精神,把自己的仇恨,把自己的悲愤,把自己对人生的期盼,把自己的英雄情怀,全都投射到刺客身上,所以,刺客的复仇,有他的一份,刺客的悲壮惨烈,有他的一份,刺客的崇高和荣光,也有他的一份。正因为如此,这篇传记才有这么强烈的悲剧感,才有这么触动人心的情感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