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题为《鸟叫一两声》。
《诗经》开卷第一首就是《关雎》。
《关雎》的第一句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雎鸠据说是鱼鹰,是一种鸟;“关关”则是它的叫声。一只鱼鹰闲来无事叫了一声:“关!”另一只回应了一声:“关!”——什么意思?那叫声很奇怪,听不懂。有一种叫孔雀的鸟儿,不叫,而是开屏,不小心还会露出屁眼。——那举止同样很奇怪,看不懂。
性急的你肯定会说,不就是求爱吗,一个脉脉含情地叫,一个含情脉脉地应,怎么可能不懂?接下来第二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白话文说得很清楚:好姑娘苗苗条条,哥儿想和她成双。成双,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以此类推,孔雀开屏安的什么心,不言而喻。然而,总有一些道貌岸然的人,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敬泽在《鸟叫一两声》中想说的却不是这个。
他让我们看看《毛诗序》里是怎么说的:
“《关雎》,后妃之德也。”“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
啥意思?这话翻译过来就是,皇上的大老婆看见一小女子模样长得俏,然后就睡不着,就急得两手瞎抓挠,急什么呢?不是急着遣人把小妖精“做”了,而是急着怎么把她弄进宫来做小老婆,从此东宫西宫左右一心,共同辅佐皇上、治理天下。这是什么境界?是不知人间有醋的境界,真乃“后妃之德也”,真乃男人之福也!
这是《毛诗序》关于《诗经》的最权威、最正统的诠释,两千年间无数大人物、无数聪明脑袋都学,而且都信:《诗经》里怎么可能仅仅是男欢女爱呢,那不成了“私人写作”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必定是有微言大义,渭河边那两只鸟必定与朝堂风云、天下大势相关联……
——且容我替李敬泽补充一句:倘若不相关联,便是乱叫,便是不道德的声音,叫得再好听都是噪音。
是的,你没有看错,千年以降,“文以载道”就是这么来的。
如果你要写一个清洁工,当然不能说她没文化,当不上白领,实在没办法了才去干扫大街这种气力活。你得说她为了让城市更美丽;说她为了让所有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感受诗情画意,放弃了公务员身份;说她就是守护城市文明的天使。
如果你写一个农民办起了养鸡场,当然不能说他为了赚钱,那样写无法彰显主人公的境界。“他”应该是这样的:为了让更多的人吃上优质鸡蛋,他宁肯少赚钱甚至不赚钱,坚持喂粮食不喂饲料,坚持放养而不圈养。为了保证让城里人吃上新鲜蛋、放心蛋,他始终坚持当天送货,当天卖不掉的一律收回去自己吃。为了让更多的乡亲和他一样通过养鸡脱贫致富,他不仅给他们免费提供鸡苗,还定期上门提供技术服务。我的不少记者同行,从前就是这样写的。
不说那些。读此文,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鸟叫。
那么,听见鸟叫了,春心萌动了怎么办?
在众所周知的那个年代,就算你听得懂鸟叫也是没有用的。窈窕淑女与君子之间,隔着一道叫做“道德”的天堑。
著名知青作家梁晓声在《初恋》中说,男女知青之间,可以说说笑笑,但绝不允许打打闹闹,后者容易发生肢体接触,是违反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的,是要受到批评的。但毕竟都是少男少女,情萌心动,在所难免,却都抑制着。对于当年的我们,政治荣誉是第一位的。星期日,倘到别人的连队去看同学,男知青可以与男知青结伴而行,不可与女知青结伴而行。为防止半路汇合,偷偷结伴,实行了“批条制”——离开连队,由连长或指导员批条,到了某一连队,由某一连队的连长或指导员签字。路上时间过长,便遭讯问——哪里去了?刚刚批准了男知青,那么随后请求批条的女知青必定在两小时后才能获准。
堵住了一切“可乘之机”。——你看,那时的人,已经不如那种叫做雎鸠的鸟了。
梁晓声是幸运的,在严防死守的情况下,居然暗中得到了初恋。梁晓声又是不幸的,因为那初恋的“分寸”太难把握。“一种荒谬的道德原则规范了的行为。如果我对她表现得过于主动亲近,她则大有可能猜疑我“居心不良”。如果她对我表现得过于主动亲近,我则大有可能视她为一个轻浮的姑娘。其实我们都想接近,想交谈,想彼此了解。”——恋爱中的男女,其居心不就是要成双,然后,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如果鸟儿会思考,一定会想:人这种动物真笑人,既然想那啥,为啥不“关关”,为啥要把叫声憋回去?
不瞒你说,梁晓声这种心理矛盾我也经历过。在我与老伴谈恋爱之前,有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看上了我,且频频向我示爱。这差不多等于她主动“关”了一声。而我,却怀疑她作风轻浮,一直装聋作哑,眼瞅她投入别人的怀抱。这件事后来忍不住告诉了老伴,连她都替我惋惜,还说我笨得伤心。
梁晓声不愚蠢。他只是胆小。有回好不容易找借口进了姑娘的房间——
她轻声说:“你坐会儿吧。”
我说:“不……”逃走了。
窝囊成这样,他们后来终于还是暴露了;还来不及拉手,却终于顶不住上面的压力分了手。
我们那一代,糟蹋了好多春天。
春天才不管那么多,年年照常来临。美丽的鸟儿照常在枝头啁啾。它们毫不掩饰对对方的爱慕,迫切地想搭建自己的爱窝。
然而直到现在,仍然有道貌岸然者,明明已经包养了二至三奶,偏偏显得一脸懵逼地望着树上,大惑不解地说:
“那鸟儿的叫声真的很奇怪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