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作者,是独守内心的僧人,作品是他日常吟诵的经文和偈子。
一篇作品,是一盏明灯,可以照见作者的内心世界,有坚硬的石头,柔和的流水,有满树花开,也有风雪满地。无论是愉悦还是伤痛,都能通过作者的吟诵显现。这些吟诵,或许出于自我修行而无心渡人,但是在字里行间所展现的真善美和痛感,足以令读者有所触动,有所收获。
朱爱华就是这样一个“僧人”,虽然常常看到生活和社会的棱角或坑洞,但是她仍然以微笑示人,忠于自己的初心去写作,不去迎合。对于一个文学创作者,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她的散文集《小脚步》里的作品,对她的初心作出了很好的呈现和印证。
她遵循的这种初心,又不同于纯粹的“本我”追求。反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对“本我”的管控,这种既坚持自己对社会和文学写作的初心又不强调“自我”的创作态度,形成了她的“真实、准确、原生态”的叙述风格。她的许多作品都遵循事件或者人物的原始面目,她只是真实地进行场景或者情景再现,不随意添加自己的意见和情感,不升温,不引导,更不给社会开药方。
所谓本我,是一个人的本能和原始的内驱力。它没有任何秩序和道德观念,不知道什么是价值判断和思维法则,只服从“快乐原则”。而社会规范又不允许本我为所欲为,这样本我与现实冲突的结果,使本我的一部分分化出来,成为“自我”。“自我”属于意识的范畴,为人的精神中较高的一层,它是本我和社会现实之间冲突的调解者,其活动服从“现实原则”。①
在现在网络发达、交流无障碍的文学创作生态下,中低层作者群体的两极分化态势正在逐步扩大。一种是过于强调“自我”,甚至强调“本我”。另一种是摈弃自我和初心,一味逢迎读者或利益相关方。
过于强调“本我”的作者,除了和个人性格有关,还与自由的网络扩散有着不可忽略的关系。诗歌界的梨花体、下半身写作、屎尿体,评论界的谩骂体,以及形形色色的自我标榜的作品,无不体现了这类唯我独尊的写作态度,他们标榜的不是真正意识形态上的“自我”,而是原始狂野的潜意识的“本我”,他们的头脑里和作品里有“一口充满了沸腾着兴奋剂的大锅,各种激情、冲动、欲望充斥其间。②” 这种原始野蛮的创作,不但令作者本身关门自闭,无法真正提高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技能和修养,也是对读者和文学生态的一次精神强暴。这样的作品是一种对真善美文明的颠覆,是社会和道德发展的一种倒退。
物极必反,这些作者在文学创作道路上裸奔的同时,也有另外一群变形金刚活跃在文学圈子里。他们沾沾自喜于各种利益方的命题创作,迎合利益方的要求,从而成为他们的口舌和枪炮。作品里只有对利益方和命题的关注,只有利益方的喜好的口味儿,没有自己的感情和真知灼见,完全抛弃了一个作家的初心和良知。因为委托方或利益方的冠冕堂皇,因为辞藻的华丽,这种作品常常不容易被人发现,更加具有欺骗性和误导性,它同样是对读者和文学生态的一种精神强暴。
作为一个作者,在文学创作时,遇到表达对象与自己的初心之间的矛盾,是常有的事。关键在于如何解决,如何取舍。如果“本我”意识占上风,写出来的作品便会更加令自己满意和愉快,但是容易忽视社会性和理性的因素。如果“功利”占上风,写出来的作品会失去自我,变成“万能”作品,甚至是公共垃圾。
朱爱华在这方面曾经多次犹豫,纠结,曾经有几次跟我讨论这种创作上的矛盾,从最终的作品看,她都坚持了自己的初心,按照素材本身的面目,用自己的语言呈现给读者,不加说理,不加辩论,只做客观的在场和情感呈现。例如:
从母亲嫁到朱家,两家就是邻居,后来搬家,又巧做邻居,再后来移民建镇,母亲搬到镇上住了二十来年,大前年母亲在老地基上重建新房,如今又是邻居。几十年邻里关系都非常好,建新屋时有阵子有点误会,我们家人都没有放在心上,体谅她心里的苦。大家都没有特意去解释什么,从饶姆妈那关切的话语中,母亲明白她也没有真正地怪过母亲,只是当时有点想不开而已。
细来爷爷走的时候,母亲费尽口舌劝其子女,死者为大,理当尽孝。母亲为饶姆妈的老伴,挽回了最后的人生应有的尊严,饶姆妈嘴里没有说什么,但心里有数。今母亲生病,她心生担忧。饶姆妈是经历过很多苦难的人,一路走来,生活把她变得又坚强,又柔软慈悲。她用朴实的话语和真诚的心表示对母亲的关心。——《春天与希望》
抗日战争时期,毕家曾经屯军,这支部队是搞后备工作的。部队在毕家山上挖壕沟,这一举动对山上的植物有相当程度的破坏。如今韩山山上的茶树寥若晨星。在搞大集体的时候,毕家人在自家的自留地地坝上栽种些茶树,以供自己享用。现在几乎没有人去管理茶树,这些茶树逐渐变为野茶,附近村庄勤劳的年纪大一点妇女还是会趁得好时光,抢摘清明茶,免得浪费。做好的清明绿茶,一斤可卖得150元钱。这种纯天然,手工制作的香茗真可谓价廉物美。当然这个天然饮品的名字不再叫“毕家茶”了。
时序变幻莫测,时事变化无常。没有形成商品市场、没有推广产品品牌的毕家茶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逝,毕家的后人惟有从民谣中寻得点滴慰藉。——《毕家茶》
……
瑞士文艺理论家沃尔夫冈·凯塞尔说“我们能够而且必须首先把文学作品看作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完全摆脱它的创造者的和自主的形态。在一个文学作品中,没有任何本身以外存在的东西,这东西对于它有意义的存在是必需的。”③ 这种对文学作品的独立性的要求,是保持文学作品纯粹性的重要要素。语言可以加工,情节可以加工,但是人物和事件本身的属性和叙事方向则不宜过多修饰。朱爱华的文章里对“非我”人物叙述是客观的,对“自我”以及“关我(与我相关的亲人等)”又采用了放开的态度,不回避痛点和尴尬。如此,便能让读者了解到作品的要素人物和事件的原本面貌和真实情感。特别是在《白雪纷纷何所似》对外婆的身世的叙述,在《风中的水仙》里对爷爷奶奶的叙述,对家族的叙事,都秉持了开放平和的心态,例如:
刘老太太给了一个凉床,一床破棉絮,让外婆在田畈上自家的烟舍睡觉。她一天到晚逼着外婆做事,却连饭都不给吃饱。说是吃饭,其实只有蔬菜、红薯充饥。冬天,冷透了的红薯硬得根本咬不动,完全没有办法吃。偶尔,村里的海娇与胡兰两个小姐妹背着家人,偷偷地从饭碗里拨出一两个饭团给她。当然,这只是小女孩之间的秘密。
外婆经常空着肚子。洗碗的时候,用锅铲把沾在锅上的锅巴铲下来吃,用筅帚把卡在竹甑皮上的饭粒小心翼翼地剥离下来放进嘴里。有次被刘老太太撞见,她用筅帚扎外婆的嘴巴,扎了还不解气,继而用筅帚蔸恶狠狠地打外婆的头。地主婆说竟敢背着她偷吃东西,不能惯了这个畜牲不如的东西,要狠狠地打,看往后长不长记性。外婆的头皮被打烂了,无人问津。年幼的她,不知道怎么护理发炎的头皮,伤了的皮肤慢慢溃烂,严重时长了蛆,疼痛难耐。头皮腐烂处,发根也已烂掉,长不出头发。地主婆撒一通气,直接给外婆的头顶开了光,让她在人前矮了三分。——《白雪纷纷何所似》
太公是十公的养子。十公十婆住在亲生的二太公家,十婆总是对太婆很挑剔,这不好那不好。奶奶过门后看清了门道,一切问题都出在分担赡养的粮食方面。太婆是实在人,粮食一下来,晒干就送给十婆,没有刻意筛选。——《风中的水仙》
许多作者都有自己或家族、亲人的隐私或者尴尬的部分,以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些过于隐私的部分要不要彻底放开去写,是绕不开的话题,如果采取逃避、隐藏或者加工的态度,写出来的必定不是真实的事件、人物和情感。但是要真实地叙述表达出来,把它赤裸裸地展示给读者,是许多作者非常纠结的问题。
一个作者把自己打开的程度,决定了作品的深度。只有把自己彻底放开,跳出“本我”和“自我”,用纯粹的文学创作初心去面对,才能写出真实感人、有深度的作品。
另外,《小脚步》里的作品,极少写自己的小情绪、生活琐碎,大多数是对家族、亲情和社会的关注,这区别于时下一些沉醉于“小我”的碎碎念写作的作者。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社会主义文艺是人民的文艺,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在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中进行无愧于时代的文艺创造。到人民中去,以人民为中心,关注社会,关注时代发展,才能创作出有普世情感和社会价值的文艺作品。朱爱华作为一个非专业作者,能够具备这种作家的大格局和责任感,和高度的文化自觉,是难能可贵的,也是有成长潜力的。
这种目指共性面向社会的文学创作,令这本作品集的意义不局限于作品本身文本内部,还具有了文学外部的价值。文学作品注重“文学性”,导致作品和作者与社会产生一种“割裂”和自我“封闭性”,而这种置身社会的写作,对这种现象的修补有着积极的意义。对于她本人,这也是她文学创作的一个里程碑,是迈出的第一步,我想,这将会给她未来的文学道路和生活带来激励和纪念。
最后,整体读完这本集子,感觉一些地方的语言上还有打磨的空间。当然,瑕不掩瑜。作为一个业余作者,在工作之余用了不到五年的时间,能把文章写得如此成熟,已经足以体现她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天赋、勤奋和好学。真心期待能够读到她的更多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