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这天，我做梦了，梦中的我在沙发上看电视。你看到我额上冒汗，就找来毛巾给我擦，给我扇扇子，边说：“看你这汗出的！”这是我曾经习惯又久违了的享受。感动地醒来，我却哭了，不由无望地把头埋在枕头里，双眼蹭着枕巾。
空调开着，屋里并不热。这个1.5匹的空调，还是你在世时，咱们一块买来的。但你离开我已经六年了，二千多个日日夜夜，再没能够享受你延续了三十多年的对我的关爱，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我好像后悔醒来，愿意梦中的情景继续下去。但我，怎么也无法再睡。转过脸望着天花板，想起你在世时的朝朝幕幕。
你没有更广泛的兴趣。因为患有神经衰弱，看书影响睡眠，你不大看书；省吃俭用惯了，舍不得花钱，很少逛商店；花几十元到剧院、电影院看场戏剧、电影，你先天没有雅兴；到美容院塑身、烫发等，对你更是奢侈。一天一天，你的最大爱好，除去工作，就是孝敬两边的老人，照顾我和孩子，再就是关心关爱所有的亲朋。对此，你全身心投入，乐此不疲。
但细想起来，你比较喜欢听歌。其中最喜欢的有两首，百听不厌，背歌词，找原唱，还让我下载到储存卡上，你一坐上我的车，就放，有时单曲循环，小声跟着哼哼。有几次，你听着听着，竟偷偷用纸擦泪，我看到后，你又不好意思地笑，眼睛已经红了。
第一首是《父亲》。这是歌颂父爱和儿女感恩父亲的歌。郭晓天作曲，赵耘颖作词，崔京浩原唱，闫维文、刘和刚、降央卓玛等歌手都翻唱过。曲调深情舒缓，饱含感恩和怀念；歌词朴实真诚，细节生动，民族味道浓厚，浸透人文情怀。词曲结合在一起，把父亲对儿女的大爱和期望，诠释地淋漓尽致；把儿女对父亲的反哺和感恩，剥落地力透纸背。
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头次听到这歌时，你就哭了，两遍之后，你哽咽着和我说：“这歌真好！小时候，我就总骑在父亲身上。他像牛一样，四肢着地，拉着我在院子里转。”你的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1948年，就工作了，脾气好，人性好，特别喜欢孩子，对五个子女，倾注了全部的爱。你说，他每次从教书的外村学校回家，都给你们带好吃的，笑呵呵地给你们分，眼睛高兴地放光。穷的年代，他从学校里，省下自己的伙食，带回馒头给你们吃。冬天的长夜，寒风刺骨，满屋子冷气。你父亲每天夜间都把你冰凉小脚，放到自己的胸口。寒气从他的胸口，流进他的血液，你的小脚好热了，进入温暖的梦乡。
你很愿意和我讲这些，你觉得你的父亲最知道疼爱你。每每跟我讲着这些，你都觉得自豪和温暖。你父亲对你的无私的慈爱，你记得如此深刻，如数家珍。这意味着你骨子里深埋的反哺之心，你也就极其孝敬你父亲，感恩你父亲。你说，自己大了，工作了，对父母再好，也比不上父母对自己的好。这很让我感动。在矿山工作时，你隔三差五就往老家跑，送去吃食药品，服装鞋帽。30多华里，骑自行车，来回两个多小时，你跑得兴致勃勃。到了夏秋农忙季节，你下了夜班，换上衣服，就跑回老家，帮家里干农活，忙乎一天，晚上再回来。班上的好多同事，看到你这么辛苦，就说，没有像你这样的，都找了婆家结婚生子了，还总往娘家跑，那爷俩会有意见的。你笑笑说，我要求分配到矿上工作，就是图离家近，照顾父母和家里。其实，你们姐妹四个，还有一个哥，他们在家，把老人照顾地很好，家里的日子也殷实，实在不是非你不可。但你就是乐意和父亲母亲在一起，和家人一块说笑，以帮助家里为快乐。结婚后，我被你的反哺之心所折服，全力支持。当然，也心疼你，提醒你别累着，因为你的身体并不好，失眠严重。
你父亲的唇癌，就是由于你的细心，及时发现，才得以彻底治愈的。那天，你父亲来矿上，给咱家送来自己种的米面油。你发现他的上唇有个小疙瘩，菜花形状，紫红色，外边一层透明的薄膜。你摸了摸，凭职业敏感，断定不是好的东西，马上求助好多朋友，找车，联系医院，到唐山、北京检查，最后确诊为高分化鳞状细胞癌。在唐山驻院治疗期间，你三天两头搭车或乘公交由矿山去唐山。一个多月，你的体重就减少了10公斤。那年，你父亲53岁。因为你的细心、爱心，发现早，治疗及时，半年后，老人就痊愈了。最后活到80多岁。知情者，都感叹，是你这个三女儿，给了你父亲第二次生命。
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都说养儿为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唱，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你父亲晚年又患了小脑痿缩，瘫在床上。这时咱们已经调到唐山工作。几乎每个周六周日，你都乘长途汽车去老家看望父亲。给他做好写有他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的胸牌挂上；列表安排好兄弟姐妹们如何分工照顾；按照医嘱买好各种药物，写好用药时间剂量，委托专人负责。老人去世后，所有手续，都是你帮着办好的；不多的遗产，你给大家分了，你却一分没要。
我太明白你喜欢《父亲》这歌的原由了。
现在，你们同处在另一个世界，你肯定继续享受着老人的爱，你也继续着你对父母的孝，和他们一块种地，一块吃饭，一块聊天，给他们买吃的用的。
《最浪漫的事》是你喜欢的第二首歌。这是一首写为人妻的女人依赖丈夫、热爱丈夫、盼望和丈夫相依为命、牵手到老的歌，写出了一个小女人，对丈夫的美好祝福和真切的希望。姚若龙作词，李正帆作曲，赵咏华原唱。歌曲婉约，精致浪漫，轻松随意，温情似水，给人以期盼、温暖和幸福，像午后的阳光，如春天的雨滴，让人如醉如痴，遐想无尽。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你就是用这首歌所描绘的风景，所创造的意境来设计咱们年轻时的生活方式和老了以后的状态的，你也是像这首歌里的女人一样，在意我、关心我、崇敬我、要求我的。你买几盆花回来，客厅里是万年青、吊兰、鹅掌柴等简单花卉，却专门把我的房间摆上一盆君子兰，一盆文竹，你说我有品味；出差回来，我给你买份纪念品，超过200元，你就说，不用给你买东西，把我自己照顾好就行了；晚上出去遛弯，你总是踮儿踮儿地从后边追上我，把胳膊和我挽起来；晚上我在外应酬，10点没到家，你就连续给我打电话，生怕有什么意外发生；在亲友们聚会、出去游玩的时候，你总是提前打电话，告诉他们每个人要恪守时间，说别让我等别人，因为你知道，我最不愿等待他人。有的同事观察细致，说在一些聚会的场合，你眼睛大部分时间是在我的身上，生怕我丢失了似的。
记得有次去天子山游玩，走上透明的玻璃栈道时，你怕得浑身颤抖，面颊煞白，虚脱站立不起来了。你双手抱头，大声喊我。我大步赶上来，搀扶起你。你立即大胆站立起来，靠在我身上，向前走去。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这时最踏实最幸福最骄傲。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刚听到这首歌时，你才40多岁，但你一定是想，和我就像这首歌所描绘的情景一样，平凡平静地走下去，慢慢变老，然后像回放电影一样，重温走过的路，回忆以往的事，把点滴欢笑放大，度过幸福的晚年。这是低调真诚、浪漫幸福的过程。你的追求，就是这样简单！
其实，你不是一个会浪漫的人，也顾不上浪漫。你的人生内容，就是好好工作、照顾亲友，柴米油盐过日子，但你想能够坐着摇椅慢慢聊的浪漫，你喜欢我在任何时候，都依然把你当成我手心里的宝的真情。我何尝感受不到，我在你的心目中，占的地位太重了，我甚至感觉，你被我牵扯地也太多太重，使得你很累，喘不过气来。这就是你的全部大富大贵，你的全部高端奢侈浪漫。这无需跋山涉水，历尽沧桑，只要有我在，每一个黄昏或夜晚，你心情的每一个角落，就都拥有这种浪漫。
你喜欢这首歌，喜欢她的曲调，她的节奏，尤其喜欢她的歌词。这都是因为爱我，都是因为你和我牵手走过了以往，还要一起和我牵手走向未来。
但这点愿望，你没能实现，你走得太快太早了，远远没有能够和我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远远没有能够坐着摇椅和我慢慢聊。按照你的思路，我也曾设计好，退休后带你四处走走，多去几个地方，补上你大半辈子没大外出旅游的缺憾，也留作老得哪也去不了时，咱们好好回味的话题。但我退休还不到一年，你刚过60周岁，没说一句话，你就悄悄地走了,走得实在无奈而匆忙！
那天，正是2017年的重阳节，星期六。中午，孩子们给咱们过节，坐了三桌。我下午玩了几圈麻将，晚上，又和朋友用餐。8点多回到家里，你在南卧室床上躺着，看手机。我刚刚换上拖鞋，就听你喊我，说头疼，让我给你量下血压。
我过来了。你面色煞白，紧紧攥住我的手，说头疼得厉害，还恶心想大便。我赶紧叫救护车，带你去了医院。上单架去重症室的一路上，你不说一句话，只是用力牵着，不，是用尽你的全力攥着我的手，生怕我丢开你，放开你。
你的手冰凉冰凉。
开颅、期待、守护，六天六夜之后，阴历九月十五，你就告别了你的一切打算、一切爱、一切准备施与的关心和照顾，还有那两首你没有听够、没有唱够的歌，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和我阴阳两隔，给我留下无尽的忧伤和怀念。
那两首歌，还在储存卡里，我将永远地保留着。（2024.7.24）
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