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中突然而至的声响,把我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间拉开沉重的眼皮,去迎接一个新的黎明。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虚幻世界走进现实世界。望向天空,灰蒙蒙的半圆里,云彩簇拥在一起,压得很低,并不是天气不好,而是时间还尚早。
昨晚与朋友聚会归来,住在老家,心血来潮想找小时候的感觉。就拿了一顶折叠蚊帐,毯子,枕头,夏凉被,睡在了屋顶。在酒精的作用下还没来得及享受静谧的夜空,就已沉沉睡去。夏天的夜总是那么短暂,感觉刚睡下,就来到了黎明。未能尽兴的睡意,还在纠缠着我的感官,让我在梦与醒之间徘徊许久。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一切都仿佛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我重新闭上眼睛,让身体完全沉浸在这梦幻的清晨。
进入黑暗,身体所有感官开始敏感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听觉。尘世的喧嚣还未苏醒,所有声源都极其清晰纯净。我仿佛置身于森林深处,群山连绵起伏,树木蓊郁,泉水叮咚,轻轻划过漂亮的鹅卵石,荡起层层涟漪。一条漂亮的小青鱼,舞动着飘逸的鳍,在水里的碎石间来回游动。我躺在一根粗壮的老树干上,屏住呼吸,感受着森林里的风吹草动,期待着一场音乐会的来临。
森林里的歌手们,都在准备着。它们清清嗓子,润润喉咙。随着远方一只野鸽子“咕咕,咕”几声类似于鼓点节奏的领唱。枝桠上的麻雀吹起自己的短笛“叽叽,啾啾”加入其中。老杨树上的大尾灰雀,扑棱着翅膀,像是敲打着竹板的节奏,嘴里发出“喳!喳”的声响。一两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黄鸟,掠过我的头顶,唱着空灵清脆的歌声,犹如晨风拂过喉咙,直入心灵深处。一只白头翁也不甘示弱,扭动着灵巧的头颅,朝向空中开始了它的表演。一会儿像麻雀,一会儿像百灵,一会儿像刚出壳的小鸡仔,我无法分辨哪一种叫声真正属于它。这场音乐会逐渐进入高潮,就连邻居家的大公鸡都忍不住加入进来,并沉醉其中。
所有的鸟鸣以空气为介质传播开来,所有声音在空气里摩擦,形成一种合奏乐。我无法用言语形容它的特别,是一种类似于环绕音箱的效果,但又高于它。因为所有的鸟鸣,渗透在了空气里,仿佛这声音不再是鸟儿发出的,而是空气,没错!是空气在唱歌。我完全感知不到自己还在屋顶,而是真真切切地躺在刚从黑夜里逃脱出来的森林,空气不再静谧,沾染了优美的旋律。突然间两架战斗机掠过天空,发动机的轰鸣打破了我的幻想,同时也把这场音乐会带向另一个高潮。渐渐的,我慢慢清醒,随着几声深远的狗吠,邻居家的吵闹,我知道这场音乐会即将结束了。虽有百般不舍,但机器的轰鸣,村民的走动,孩子的吵闹,汽车擦过公路的呼啸,让我不得不放弃,踏入世间尘嚣里。
我感觉自己是幸运的,如果不是睡在屋顶,如果不是早早地醒来,我一定会错过这场特别的音乐会,错失一次倾听大自然声音的机会。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我们的听觉却在逐渐消失,当然并不是器官的退化,而是自我屏蔽。走在大路上,碰到过很多人都带着蓝牙耳机,或许里面播放的是当下最流行的歌曲,最火爆的节奏,但我并不羡慕他们,并为他们感到惋惜。他们沉浸在城市的繁华,却关闭了心灵的窗,错过了大自然最纯净的乐曲。
我喜欢收集声音,夏日的蝉鸣、河边的蛙声、后院的鸟叫、电闪雷鸣、山间的泉、树林的风,甚至是集市上嘈杂的叫卖声,高架桥上的车流声,红绿灯下沉闷的机器轰鸣。我喜欢把它们录成一段段时长一分钟的音频,并且备注上地点,声音类型。一个人独处时,打开音频,一段一段地听,幻想着自己站在高山上或是桥头,树林,又或儿时的那个午后……
午饭后,天气异常闷热,知了叫声此起彼伏。大人们都在午休,孩子们在院子的阴凉处砸着纸牌,丝毫没有发现,西北天空已阴云密布,犹如大军压境。街上没有一丝风,除了知了的叫声,整个村子静得可怕,就连平时几只乱叫的土狗,也安静下来,好像都在等待知了宣告一件大事。
突然间,厚重的云层里划过几道闪电,随即由远而近传来沉闷的雷声,风也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从树上扑下来,狠狠擦过孩子的脸颊,随即飞沙走石,像是哪位修真者在渡劫飞升!人们开始慌忙地向屋里收拾着衣物与农具。作为一个孩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种气氛?一种紧迫感让我感觉很刺激,跟着大人跑里跑外。紧接着一个大雨滴砸在脸上,霎时间倾盆大雨一泻千里。我躲在门后,听雨水穿过空气,互相打闹着来到人间。狠狠地砸在屋顶上、砸在雨罩上、砸在窗棂上、砸在地上,哗啦!哗啦……噗通!噗通……打着清脆的节拍砸在我的心田上。
我踩着雨滴的节拍,抚摸着那一道道通天接地的银丝。这一刻,天地间有了交融,我羡慕这来自三千米高空的客人,见证了故土的辽阔,云端的闲逸,天外天的自由。
雨就这样一直从云端欢快地跳下……随着几声蝉鸣,急促的节奏变得缓慢,变成了啪嗒!啪嗒!那是屋檐催促大地活跃起来。村后池塘里清脆嘹亮的蛙声,配合着蜻蜓点水后激起的涟漪层层叠叠。鸟儿飞出巢穴,抖掉身上几滴雨珠,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润润嗓子,开始它们的歌唱。即使没有这些声音,雨后黄昏本身就是一首优美的旋律。天空被洗刷得极其清澈,一道彩虹架于云朵之间,野雀悠闲地飞过,像是几根纤细的玉指拂过琴弦。沐浴过后的太阳,没了午间的毒热,像一面巨大的铜鼓,横亘在天地之间,发出光芒四射的声浪。
村子热闹起来,几只鸭子欢快地冲向被雨水灌满的河沟,兴奋地嘎嘎叫。邻居家土狗活像个大傻子,浑身湿漉漉,踩着雨后的水洼追赶着自己的尾巴。母鸡跳上木架,榆树,发出嘀咕咕的声音,像是给一天发出结束语。老牛的哞声穿过村子的土路与一条条幽深的巷子,找寻顽皮的小牛犊。妇女站上屋顶或大门口,学着老牛向着虚空大喊一声“大伢子!回家吃饭咯!”
厨房暗黑处,几位乡村音乐家,开始了它们的演奏会,拉着小提琴,发出“叽叽吱,叽叽吱”的曲调。像母亲用快刀切开一根水分超足的白萝卜,像风箱裂缝处溜出的风清爽无比。我把听觉幻化成一个音乐收纳箱,收集着世界上所有可以洗涤灵魂的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
每一段音频都带有时光印记,后院几只野鸽子,一只白头翁,几只麻雀,神奇地组合在一起,我又恰好站在树下,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它们立于枝头,或许谁也不认识谁,更不认识树下一个普通的人类。它们就这样尽情地唱,从没想过留下什么,也绝不会想到这动听的歌曲,奇妙的合唱,已被我保存下来,作为将来回到过去的一个站点。
大自然从不缺少音乐,只是现在大多数人在喧嚣的城市里迷失了自己,去追求一些不切实际的虚荣,买音质最好的耳机,听最流行的音乐,唱最火的歌。但我们可曾想过,电子产品更新换代快,最好的耳机会落伍,最流行的音乐会冷淡下来,最火的歌也会有唱烦的一天。唯独大自然的音乐一直都在,从未改变它的初衷。不管是否有人注意,不管是否有人爱听,不管有没有人厌烦,它都是默默地唱着,唱着……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一位香客因生意受挫,心烦意乱,感觉耳朵里整天闹哄哄的,特去寺庙求清净,看见敲着木鱼诵经的方丈问道。
“你们整天撞晨钟,敲木鱼难道不会烦吗?”
大师言道:“心不住念,何烦之有。”
香客似懂非懂,在寺院住了下来。第二天清晨,晨钟响起,悠远洪厚的钟声,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从大海深处传来。铿锵浑厚,清扬激越响彻了整个寺院,也撞进了香客的心里。这一刻,他的耳朵神奇般地清澈起来,后山的鸟鸣,泉水叮咚,山风轻抚,吹散了内心的嘈杂。他感觉到自己的听力从未如此之好,就连一颗露珠掉落的声响都能被他捕捉到。他也终于理解了大师的那句话,世界从未改变,乱得是被欲望挟持的心。
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容易犯一个错误,总是一味地追求不曾得到的外在事物,却对已拥有的一切习而不察。切到小手指,才发现平时它有多么重要,身体生病了,才发现最幸福的是健康,父母离开了,才发现他们的唠叨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上班路上,我又录下一段车水马龙的音频,发现它从没有像今天这般如此动听。我安抚下躁动的心,在嘈杂的都市寻找宁静,在茫茫人海中,放慢脚步,找寻一处隐秘的森林,认真地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