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由远及近,细碎的脚步,粗重的呼吸,压抑在喉咙里的呼喝和偶尔一两声遏制不住的咳嗽,马蹄踏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发出的沙沙声和间或踏在石头上的“得得”声。
拂晓来临,夜色阑珊,迷雾里的一切开始明朗了。一队人马越来越清晰,他们形容困顿,却又强打着精神警惕着四周,突然,马头猛地一甩,一声响鼻“噗”地敲打着密林的内壁,石破天惊。原本噤声急急赶路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响惊得一身冷汗,腿脚发软。但见他们风尘仆仆,穿行于晨雾间虽然让他们衣衫凌乱潮湿,却无法让人忽视其华贵的质地。位于队伍首尾的人都高大威猛,精干强壮,作武士打扮,像镖师,却又不见镖旗,更不见威慑震撼的喊镖。随着胯下马匹的走动,腰间有武器若隐若现,他们每人背着一个包袱,颠簸中他们下意识地低伏于马背,让人感觉包袱很是沉重。而队伍中间的看起来柔弱单薄得多,也憔悴得多,面上的惊惶之色也明显得多,他们不背包袱,也不带武器。其中有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男子,虽然单薄,但英眉剑目,沉稳内敛,一股高贵凛然之气脱颖而出,即便衣衫染尘形容劳顿,也依然无法掩盖他在这一队人马中的令人瞩目。
突然,男子作了一个手势,一贴身侍卫立马勒住缰绳,传令队伍停下。只见他御马缓缓走出队伍,站在高处四下极目,然后轻声说道:“就是这里了!”侍卫随即提马并辔:“主公好眼力!此地与世隔绝,林深路险,非有图索骥不能至此!”顿了顿,他又说,“主公,这里地形绝佳,依山傍水,左有青龙护卫,右有白虎侍立,前有远山为案,后有龙脉相倚,分明一个龙椅宝座......”话未说完,见男子拿眼角扫了他一下,侍卫自知失言,赶紧闭嘴,但面上的喜色却是不自觉地荡漾开了。“主公请看!”侍卫手指对面,声音因激动而有一丝颤抖,“这是一座现成的城池!”
初冬的天气里,因为处高,便秋黄繁茂,因为处远,便林木参天,置身秋林,却是显得格外空阔。太阳还迷蒙在朝雾里,林荫下冷气袭人,我们裹紧衣服沿着一径幽深,走向这片沉寂。沿途苍芜恣意,各种草籽密密地粘附在我们的衣裙上,仿佛这座古城的心事诉说,千头万绪却又毫无头绪。山路宛若愁肠百结,将我们带到了一个地势稍缓的山寨。环目四顾,发现这个村寨若处怀抱,按风水说,这是个“太师椅”,居宅的上好之选。
这里是扶阳古城,隶属今贵州省铜仁市德江县,位于扶阳河畔合兴乡朝阳村旋厂铺,距县城47公里,东与思南县交界,南与遵义市凤岗县毗邻。这是一个实实在在被历史遗忘的角落,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在某个时期被刻意腰斩后飘落于斯的一段历史碎片。时间的长河按照自己的节奏不急不缓地流淌,直到2004年的某一天,世外之人撩开森林迷雾猛然闯了进来,扶阳古城,就以这样一种突兀的方式浮现于世人面前了。关于这座古城的信息,如水底沉木若隐若现。《通典》卷一百八十三页载:“扶阳,在扶水之北。”《旧唐书》载:“扶阳,隋仁寿四年(公元604年)庸州刺史奏置,以扶阳水为名。”《元志》载:“在府西北八十里,隋于扶水之北置县,属庸州。唐属费州,宋废。”扶水河,又叫浮水河,今人多称冒水河。《中国古代地名大辞典》载:“扶阳县,隋置,唐初因之,后废,故址在今贵州思南县西北八十五里。”然而,所有的信息也仅此而已,从宋代费州被废后至今的一千多年里,再没有半点相关记载。扶阳县,如一粒尘埃被裹挟在历史的洪流里消失了,只留下古城遗址和后院石坝上倔强而又隐忍而生的那棵香樟树,用近千年默默陪伴并见证着它小心翼翼地偷渡于时光的夹缝里。
眼前的古城之主,他就像是一个从远古穿越而来,迷了路又失了忆的王者,彷徨于这大山深处再也走不出去,最后于无意中在林莽间发现这座被大宋王朝废弃的城池,便决意安身终老于此,和着这些残垣再度融于此间山水。没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也没人知道他与谁一起来,为何流落于此。更没人知道他是何时到此,因何而来。所有这番景象如天上突然掉落于此的一截彩虹,只让人看见这一瞬惊人的定格。只知道,这个王国的主人身份一定非同寻常,因为哪怕就是匆匆忙忙地来到此地,他也不曾让自己有半分苟且,哪怕就是分不清自己的来路,亦或者,哪怕就是被追着赶着慌不择路,他也把自己活得有条不紊。他并不着急,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在原唐宋扶阳县城遗址的基础上,将这里逐步打造成了一个集城池、兵营、练兵场、哨亭、集市、马场、马道子、监狱、刑场、园林、戏台以及寺院、书院、惜字塔等等为一体的方外之国,并且逐步与外界接轨,将这里发展成了一个非常繁华的集镇。
从地形和布局来看,扶阳古城的中心就是今天旋厂铺(一块出土的清代墓碑亦将此地称为“旋场”)中寨。据测,连古墓群在内,这个古城占地共22,8万平方米。置身于这片废墟,我们依然可以发现整个城池是以衙署和驿站为核心,顺坡而建。现存的6座巷院间的横向距离竟然宽达20米,即便是今天的六车道,也不过比它多宽了两米半。每座巷院又分别纵向衍生出3至5个共享同一道石门的重庭院。同时,巷院两两之间又由两道高大坚固的石墙纵向隔出一道约1.67米宽的小巷道,这样一来,巷院间便两两相连又相对独立。整个这片建筑群,规划有明暗排水系统和内外城,且分设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及南北护城池各一座。所有这一切,不仅设施完备、布局科学合理,同时还体现出很强的防御理念和消防理念。只是,这胸揽宏图的王者竟然有意留白,将一切身份信息隐于尘埃和市井。他,用温和而又暴烈的方式,斩断人们探究的目光,除了只让自己的血脉延续。
这位王者姓朱。
如今,上中下三寨的1000多名族人手中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个家族的记载,他们从来就不曾有族谱,只知道自己姓朱,只从代代口耳相传的一些零星故事和让人百思莫解的习俗里,对家族渊源浮想联翩。其中,关于“山大窝起祖”的传说被认为是正版。
他们的先祖是朱明皇族,因为宫廷内乱,在一位叫陈登榜的皇宫侍卫的保卫下,躲开追杀从京城出逃,本想避祸台湾,奈何路途遥远而且渡海艰难,便一路逃至云贵,最后隐匿于此偏安而居。现今对面山上离此地仅有几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官林的陈姓寨子,居住的就是这位侍卫的后裔。为避祸,他们还将自己的姓氏改姓佘,寓意“蛇”,许是因为主子龙身,他们便谦卑以称?这个说法也许可以从出土的陈登榜墓碑可以看见一些端倪:一是碑文说他并非本地普通居民。二是碑文中有“佘”之说。三是其墓碑竟然不是竖立墓前,而是深埋地下。而且,陈姓一脉代代相承对朱氏一族忠心耿耿,据说曾有朱氏后裔犯下重案后,便有陈姓一丁舍命相替。同时,朱陈两姓至今还保持着一种通婚传统:朱氏女不可嫁给官林的陈姓男,但陈姓女却可以嫁入朱家。至于逃匿于此的皇族,一说为建文元年(1399年)七月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时,明惠帝朱允炆并未丧身于那场皇宫大火,而是趁乱逃脱并辗转避祸于此。一说是1644年(崇祯十七年)随着李自成攻入北京,明朝灭亡,福王朱由崧被杀后,其子朱兴现被一队亲随护卫着逃亡到此,继续建立南明小朝廷。所以这里的居民,是世世代代把这里叫做福王城的,当然,因为发音,也说是“扶王城”或“浮王城”。于是,以朱兴现为始祖,他们拥有着和周边所有朱氏完全不同的“字辈”:兴臣文德,大仕正明。不知这里面是否含有承根复兴的良苦用心?
无论如何,这个曾叫扶阳县城的古城从此重新有了生命和活力并被冠以朱姓了。怪不得,它会有如此气象和规模。然而,这些终究只是传说,是猜测。这么大的家族,这么宏阔的建筑体系,这么齐全的规划设施,竟然一反常理地对自己的家世讳莫如深,只让后裔蛰居于此代代繁衍,做了流浪途中被绊住的一叶浮萍。也罢,若不能文字记录,那么,在这僻壤之地,哪怕就是借一块石头,哪怕就是借石头上的一朵雕花,也权且算用一种隐讳的方式做一点点的念想吧!
于是,这座隋唐时期就遗留下来的石头古城,就像一副超越了时空的骨骸,在与王者相遇时,又一次完完全全地绽放了纯粹的石头文化,那些庭院里的石刻,从雕花内容到雕刻工艺,有意无意地彰显出明朝时期的特色。也许,这个逃亡的王者是不甘心的,他还在等待着某一天京城之路的回归,一如那依旧傲然而立的石龙门以及遍地石墙、石门和石路,他坚定而又坚强,在遗址基础上,用石头继续武装着他的王国,也武装着自己的雄心。
这是一个集人力、物力、财力和智慧于一体的浩大工程。所有的一切建筑用料均来自扶水河周边,利用这里特有的巨石块,建成石围墙、石甬道、石官路、石龙门、石阶檐、石院坝、石地基等等,一石到底,让人目不暇接,令人叹为观止。这些长三间或五间的房屋的石阶檐,往往只由三五块石料铺就,这些石料通常长约4米,宽在1米以上,厚约20公分,平均每块重达3吨以上,其中最大的一块石料竟然长600公分,宽110公分,厚25公分,重量达4.5吨。无法想象当时的条件下,是什么力量和方法造就了这般宏伟的工程。据记载,这是贵州境内目前发现的规模最大、设施最齐全的也最体现精工细艺的古代石头建筑群。其中,最让人不得不叹服的是那几段始建于隋唐的古城墙:四棱方正,四角垂直,安装严丝合缝,线条平直,全为双层料石构造,墙体中间不用泥土而是全用河沙填充,便于渗水,减少损耗而又受力均匀,既可保持墙体清洁又增加其稳固性,故而虽经千年风雨侵蚀和兵火之灾,时至今日仍然壁立伟岸。而在此基础上,避居的王者所建也毫不逊色:道道石阶檐平整笔直,座座石龙门岿然不动,方方石院坝平坦如砥。还有,那镇守城池的威武古朴的大石狮,跨过隋唐,跨过赵宋,也跨过这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的朱氏小王国,至今还固执地守护着和守望着。哪怕,古城背后的两座明代古墓碑石上,那龙凤图案已然斑驳风化几乎莫辨,那明朝官员和侍女的雕像也只有依稀之态,但它们毕竟还能隐约表明主人尊贵的身份和这座城池的不凡背景,尤其是古墓顶部,一座刻有“日”字,一座刻有“月”字,合在一起恰好为“明”,很难说不是在向今人诉说和暗示些什么。至于那位置稍向前、上面刻有“龙”形图案的张姓女子古墓和旁边稍微靠后的上面刻有“凤”形图案的男性古墓,又焉知不是当初为了避人耳目而故意淆乱视线?无论如何,这石狮子就这样默默守护和见证了上千年。也许,它也如王者一般满怀希翼,有朝一日能正大光明堂而皇之地向世人宣告他们的皇族身份?也和它偏安的主人一样,坚信这世界终将还是朱明天下?若说偏安,能活命能代代繁衍就好,可此地为何在销毁所有身份信息的情况下却大兴教育?从一些石刻图案可以看出,无论是师还是弟子,无论授课内容还是形式,无论装束还是礼仪,无一不在显示着和朱明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距离古城前门不到1公里地有一个书院遗址,面积大约30平方米。书院正面高悬有一块用金粉镶刻着的“玉堂宝书”四字大匾。“玉堂”,是一个极为古老的词汇,象征着政治、权力、地位和财富。自隋以降,贵州直到明嘉靖十六年(1537年)才得以首次开设科举考场,而在蛮荒僻野的废弃的扶阳古城,又何以会有如此规范和规模的学堂?然而,一切还来不及等待世人去探寻究竟,咸同年间号军起义的战火,将一切化为灰烬,古城文化再次被淹没,只留下这些顽强的石城墙徒然固守着陈年旧梦。如今,眼之所及多为晚清和民国时期在废墟上所建,远远不及当初规模,甚至只占据不到三分之一的古城遗址面积,其余空置的宅基地及废弃的集市、戏台、兵营、监狱、练兵场、护城池、马道等,则全变成了庄稼地。石门、石阶檐、石级梯、石排水沟和石马槽等等横亘于杂草间对着浩渺的时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这一地破碎的陶片瓷片,锈蚀残损的古钱和苔痕斑驳的瓦砾,犹如这位王者破碎的心事,零落在历史车轮的碾压下。
这位穿越而来的王者,他的梦会不会有醒来的一天?也许,他只是想沉睡。也或者,他只是想就此偏安,只想让自己的朱氏后裔在平凡的岁月里静好?哪怕从此就是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抹掉一切荣耀与光环,斩断一切与过往的联系,让一切消融于脚下这片土地并与之共生,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石头,就像他的坚定的决心和坚实的脚步,也如他坚闭的双唇。只要血液,属于朱家的血液依旧在流淌在延续,这里,就还是他永远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