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秋天都很长，在女孩向晴的无限等待中，秋天变成了她的入学前的故事，秋天成了她的童话。
一
听说向晴要在秋天上学的事，这年接手一年级的老师这样感慨：秋天，是从什么开始的呢？从秋天的第一份蛋糕开始的吗？盛满了秋天的惦念，有点甜；从第根松针开始的吗？写满秋天的往事，有辛酸；从第一朵野菊开始的吗？裹着秋的金黄，透着芳香；从一场大雨开始的吗？流淌秋的冷清，带着凄凉。老师多么想把这些诗意的句子对着向晴去念。
大自然这本书，就这样翻过了春夏，来到了秋。
记忆把时间的滚轮往后拉，向晴记忆里的那个秋天越来越清晰。土砖做的小房子，一个小女孩，倚着门，向外张望。她在望什么？要不，再往前一点吧，先回到那个夏天。
那一年，向晴八岁了，还没有上学，父亲说过完这个夏天，等秋天就带她去学校报名上学。学校离村子有一段路，要翻过一座小山坡，还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柏油马路，路过一个加工厂，再绕到小路到达山脚，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蓝天上高高飘扬的一处房子，就是了。父亲描述着上学的路，事先做好上学方向的引导，哪知向晴的心中更不是滋味了，就像画饼一样。
父亲说的话，让她兴奋，她不想辜负了父亲的期待：“哦哦，我可以像姐姐一样，背着书包上学喽。”她拿出一直藏在柜子里黄色的斜挎包，上面绣了一颗鲜红的五角星，那是赶集的时候她和小超选的一样，货架上花花绿绿的书包，她一眼就看上了这个鲜艳的五角星。一年了，向晴不知道摸过多少回，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偷偷拿出来抱着它睡觉。五角星代表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有次看电影，上面有个跟她一般大的红军小战士，帽子上、衣服上，都有五角星，后来知道电影的名字叫《闪闪的红星》，小红军叫潘冬子。
她心中种下的第一粒种子就是闪闪红星。她不知上学和红星有什么关联，觉得很荣耀。
在她心里，五角星就是英雄的标志，她要做个英雄，不怕任何魔鬼，“我也要做个英雄，我要杀死一切魔鬼。”小超跟着后面附和。
向晴的脚步坚定了，她仿佛就走在上学的路上，摆臂，目视前方，脚步欢快……
二
她要在肚子里储备很多故事，于是喜欢电影了，她准备在老师挑起讲故事的时候，可以哗啦啦地倒出来，赢得无数的掌声。她只能看露天电影，听到那台巨大的机器发出“嘟嘟”的声音，她就开始兴奋。但她马上集中精神，端坐着，就像一个小学生那样，规规矩矩地听课。
夏天的夜晚是露天电影的黄金时段，没有人愿意错过，只要听到哪个村子有电影放映，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少，拿着芭蕉扇，扛着把小椅子，浩浩荡荡地就去了。空旷的晒谷场满满当当都是人，为了看清楚有的人爬到树杈上坐着，更甚者坐在草堆上。惹得小孩子们争相效仿，会爬树的也要爬上去，被家里大人拽下来，对着屁股就是一巴掌：“小兔崽子，不看给老子滚回家。”“高！实在是高！”不知道是电影里面的台词还是响亮的巴掌，惹得人们哄堂大笑。
最认真的就是那些老人，一边看一边说：“可怜的人啊，哎，真可怜啊。”向晴歪着头想问坐在旁边得四奶奶，那个可怜的人是谁，却看到四奶奶颤巍巍的手正拿着蓝色的手绢擦眼泪，泪水顺着脸上的褶子就像山上的小溪，流个不停。
小孩子只爱看喜欢的那一段，看一会就坐不住了，最喜欢在座位中间四处钻，就像泥鳅。
去的时候，太阳刚下山，回来的时候，月亮洒下清冽的光，大人们卸下了一天的疲惫，孩子们反而累了，被抱在怀里或趴在大人的背上睡着了。
回家了，小伙伴们一起模仿里面的情节，弄个布袋子装沙子，削个树枝当手枪，腰间扎上稻草编的绳子，头上用柳条编个帽子，有模有样地学起来。霞总是说向晴就是个假小子。
不过，向晴还是想着四奶奶的抹泪那个细节，她想，讲故事一定要感人，她想把一起上学的同学讲出眼泪。
三
那个夏天，很热，一丝风都没有，树叶纹丝不动，只有知了在叫，叫得人更热了，向晴吃完早饭就出去找小伙伴玩去了。打弹珠、踢毽子、丢石子，没有她不爱的。
“回家吃饭喽……”在农村就是这样，吃饭要喊。大家拿着弹珠就往家里跑。“等上学就不能这样天天在外野了啊，晴，进来，看看妈妈身边是谁？”“哎，小宝。”向晴摸了一下躺在母亲身边的小东西，软乎乎的。她很奇怪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什么时候来的，晚上一到大家要睡觉的时候就哭，也因此挤掉了她在那个大床上的位置，不然晚上母亲要搂着她睡的。后来每天晚上，她就开始跟姐姐睡一张床了，姊妹俩个在床上总是打架，好几次，第二天早上她在地上睡着了，姐姐在床上。母亲笑话，睡着了还打架。只是没一次，换姐姐在地上睡。
她有点不喜欢小宝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要看小宝。母亲洗衣服去了，小宝在摇床里睡觉。母亲走了一会，小宝就醒了，醒了就哭，向晴就要摇，一停就哭：“哭，哭，就知道哭。”姐姐说她的话，她原封不动地说给了小宝，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出气的地方。“乖乖睡啊。”像是歉意，她又有点后悔了，这么可爱的小东西，什么也不懂呢。
向晴突然想到自己要上学了，将来还想当老师呢，于是学着老师的样子，态度变得温和起来。
有次，小宝哭得实在太凶了，母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也急哭了，还好有隔壁四奶奶，带着她把妹妹抱到人家那里吃了一点奶。四奶奶裹着小脚，走路虽然慢却稳当，有四奶奶在，向晴心里就踏实。她跟母亲说，教她洗衣服，教她做饭吧。她宁愿和姐姐一起去洗衣服，宁愿做饭，再也不愿意帮母亲看小宝了。
小宝一哭，姐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大概因为她会跑，母亲实在是抓不到她带小宝吧。
姐姐上学有次回家吃午饭，锅里的饭没熟，姐姐拿着铲子把家里的锅砸了个洞，母亲气得哭，父亲知道了，准备抓住姐姐的小辫子，怎么也抓不到，只能看着两根小辫子一翘一翘地消失在山坳。后来煮稀饭，水汤都会滴到灶膛里，直到四奶奶喊来了打铁的老王头才补好的，圆圆的一块凸起来，像白净的脸上长了一个痦子，丑是真丑。说来也奇怪，炒菜时锅铲总是能碰到，这就像家里的破碗，吃饭的时候总是能吃到破的那一边，也就见怪怪了，大不了说一声：“哎呀，破碗。”只是一个称呼罢了，破碗还是那样从奶奶手上又传到了母亲手上，有缺陷的事物只有敢于把破的那一面示人，才能活得坦然，甚至活得更久远。
冷静下来，她突然想跟着母亲好好学习做饭，将来说不定会自己做饭请老师吃饭呢。上学，成了向晴做事的出发点。
她更跑不过姐姐了，每次吃汤圆，姐姐总是把里面甜甜的芝麻馅吃完，快速地把厚厚的皮扔到她的碗里，虽然已经预见了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拿着碗想躲根本来不及，气得她要打姐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打不过也跑不过，姐姐还在那里笑，越看越生气，最后只能是又哭起来，姐姐免不了挨一顿骂：“真是狗都嫌。”姐姐属狗。汤圆皮又回到了她自己碗里。向晴其实已经不生气了，还是跑到对门四奶奶家。
在农村，自己的娃哭了也都是别人哄。每次四奶奶总是拉着她的手，用那条蓝色的手绢帮她擦眼泪：“到我家里来吃啊，乖孩子，不哭，等吧，等你长大。”
在那个不是人人都能吃饱饭的年代，四奶奶家每天中午都能吃上干饭。偶尔饭上还能见到汤圆和米粑，白白的堆在饭头，冒着热气，四奶奶家的饭总是熟得早，霞和超从来不欺负她，向晴想做四奶奶家的孩子。
四奶奶的手就像母亲晚上搂着她睡觉的手那样温暖，把她的眼泪捂干了。可是她还是伤心，母亲的手已经不能搂她了，母亲的手白天要不停地干活，家里垒了鸡窝，码了猪圈，闲一点就要抱小宝，母亲的手实在一点空暇也没有了。她再也没有跟母亲说想母亲搂着她睡觉了。
向晴觉得四奶奶就是一个老师，她甚至不想去上学了，每天就跟着四奶奶，听她讲故事，让她搂着睡觉。
四
向晴就等啊，等啊，等秋天来。
对秋天，她本是没有什么概念的，不知道具体的日子，她已经学会了数数，如果知道具体时间，一定要在本子上，一天天记录下来。只知道自己是冬天出生，就因为这个原因，她喜欢冬天。
那一晚，星星们过了十二点还没睡觉，等待一个小生命的到来。只是孩子的父母亲对自己的第二个孩子的降临有些措手不及，一声啼哭，一个小生命就这样诞生了，接生的稳婆一路小跑还是迟了，不停责怪自己的一双小脚，实在跑不快：“总算母女平安，虚惊一场。”一个老妇人抱着热乎乎的小东西：“白白胖胖、粉嘟嘟，像年画上的娃娃，真好看。”“叫什么呢？”“向晴，向着太阳，温暖自己也照亮别人。”长大后，大家都说应该取名“父接”才符合。“这个名字可不好听，还是向晴好听，向着太阳，做个小太阳。”
向晴，就这样长大了，每天只有快乐，就像个小太阳。向晴知道了自己的人生故事，于是就喜欢起太阳，每天都要好好看看。她想跟老师讲自己的太阳故事，一定会让老师夸赞。
在等待的时间里，向晴学会了洗衣服，踩在板凳上做饭，还跟着四奶奶去山上捡松果，跟四奶奶抬着满满一箩筐松毛。霞最近都来不了，洗衣做饭，给四爹爹、大爷送饭。四奶奶的媳妇最近一直咳嗽，咳个不停，吃了药也不管用，什么事情也不能做，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向晴看见她脸色煞白，嘴上一点血丝都没有，哪里还是以前那个漂亮的大娘。
黄黄的松树毛越落越多，箩筐都装不下了，四奶奶看着满地的金黄，拉着晴的手说：“晴啊，秋天快来了。”向晴开心地拉着四奶奶，可是今天的四奶奶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笑着看她，四奶奶花白的头发也不像平日梳得那样光滑整齐，风把四奶奶的头发吹乱了。
五
秋天快来了。
最热的双抢过去了，田里的稻子收回来了堆满屋子，一袋袋，一堆堆，垒得越高，大人脸上就越有光。小超家大人多，田地也多，打下来的稻子比向晴家多得多，卖了粮食报名的学费就有了，大人们紧缩的眉头可算舒展了一点。
山雨欲来风满楼，山里的雨总是来得那样急，白天还是艳阳高照，晚上刚上床就听见山风呼呼地吹，让人心慌。“孩子爸，怕是要下雨，把屋子漏水的地方放上盆吧。”向晴和姐姐睡不着，姐姐喊她过去俩人睡一头，这次她乖巧地照做了。雨滴从高空落下滴进不锈钢脸盆发出清脆的响，父亲和母亲还在说悄悄话：“医生来看了，怕是好不了。”“可怜啊，还这么年轻。”迷糊中，长长的叹气声还有雨滴落下的声音都在慢慢变小，她转过身挨着姐姐睡着了。
“向晴，你看。”小超背着五角星书包，不停晃着身子，一只手把书包拎得老高，一只手指着书包。四奶奶在五角星的背面用红线缝了一个小小的“超”，“老好看了，你是最亮的仔。”“把你的拿出来，我让我奶奶也给你绣个‘晴’字。”那一刻的小超和向晴是那么快乐，他们约定，上学之后要坐同桌，就像霞和向晴的姐姐一样。“我们比她们还要好，我们要从小学坐到初中，还有高中，还要读同一所大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有多久呢？向晴没有概念。四奶奶过生日的时候，母亲叫她送去了10个鸡蛋，让她记得跟四奶奶说，祝四奶奶长命百岁。四奶奶拿着鸡蛋糕塞到她嘴里：“小嘴真甜，我们晴长大给我们家小超做媳妇吧。”“天天有鸡蛋糕吃吗？”“这个傻孩子。”向晴不知道四奶奶笑什么，只想着要是天天有鸡蛋糕吃真是好日子，不喜欢的才是傻子啊。
六
下了一场雨，天慢慢凉快了，吃完晚饭就在院子里乘凉。一个多月没出来的大娘躺在门口的靠椅里咳个不停，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到风在发抖。
小超说他妈妈身体里有很多小虫子，它们会吸人的血。小虫子电视里的吸血鬼那样趴在人身上，把人身上的血吸干吗？没有人回复，风里有血腥的味道，还有小超和霞的哭声。
小超没有杀死吸干大娘的魔鬼，他成了没妈的孩子。大娘和村里那些死去的人都葬在了大山上。四奶奶常常一个人去山上钯松毛，门口的松树毛够烧一年的了，还一箩筐一箩筐往回背。有人看见她常常坐在媳妇的坟头。四奶奶的话越来越少了，头发越来越白，比松树毛还干枯，要是一场雨落下，恐怕松树上枯黄的毛要全落下来。
天要下雨，没有征兆，乌云蒙住了大山，雨越下越大。祖孙俩舍不得丢下那些柴，四奶奶滑了一跤，起不来。“晴，快跑回家，喊你大爷来。”
四奶奶被大爷背回来的。孩子摔了一跤，拍拍灰，站起来跑得更快。四奶奶摔了一跤，受了风寒，却再也没有起来，没几日，就走了。“四奶奶，你快吃啊，这是你最爱的鸡蛋糕。你答应我要长命百岁的。”
“是我对不起你啊，老婆子啊。”四奶奶是四爹爹抢亲抢过来的，坐在花轿里的四奶奶，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身上。她认命了，没有想过跑，也没有听她抱怨过，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她眼睛一到阴天就看不清，该是哭的吧。她心里有没有恨过四爹爹，没有人知道。
向晴很失落。她心中的老师是四奶奶，却没有跟四奶奶学到几个字，四奶奶说她不认字，她很失望，但她心中还是认定四奶奶就是她的老师。
七
四奶奶在的话，一定会拉着向晴的手慈爱地说：晴，秋天真的到了。四奶奶的坟墓松树毛落了厚厚一层，第一次没有四奶奶的秋天，野菊花也不香了，再也没有人像四奶奶那样在向晴的耳旁插上一朵：“我们晴就是年画上的福娃娃。”
“我要上学，我要上学。”一向乖巧的她，第一次发脾气了。家里的小花窝在鸡窝里，艰难地生下了第一个鸡蛋，第一次做母亲，本想向小主人炫耀，“咯咯”还没叫两下，就被向晴吼出去了：“出去叫。”它不知道一向爱笑的小主人怎么不笑了，只能缩着头，圆滚滚的身子从门缝里挤出去，惊慌地窝到门口的草堆里去了。
“乖，等明年秋天上学，今年学校报名过了，现在已经报不了了。”太阳躲进云层，看不到一点阳光，已经没有希望了，不能上学了，撒娇、耍赖、打滚，都没有用了，也没有四奶奶拿着鸡蛋糕来哄她了。
向晴的哭声越来越小，稚嫩的呜咽声还有赖在地上的半个身子，是小女孩最后的倔强，任父亲怎么拉也绝不起来。老母鸡缩着脑袋望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进屋的念头，不然堂屋地上总有几处它随地窝的几处鸡粑粑，免不了要被向晴跟在后面追着跑，然后把它抱起来，把它薅得痒痒的，咯咯叫。
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她没有时间想，父亲怎么错过了报名时间，她跑到四奶奶的坟前：四奶奶，我要你回来。风中只有野菊花的香味。
“在家帮你带小宝吧，明年给她报名。没法子。”“哎，苦了孩子啊。”迷糊中，那个迎接着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大手把她抱上了床，只是她不想睁开眼，也不愿意感受他的温暖，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她闭上眼睛，等待下一个秋的到来，秋天却很长……
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