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两年多,母亲一直由二姐照顾。在这二年多时间里母亲时好时坏,时清楚时糊涂。她每天都在等待中度过,等待儿女去看她,等待父亲回家。
父母相濡以沫六十多年,养育五个儿女,难以想象他们一生是怎样的不易。五个子女长大成家后,父母一直相互照顾,独立生活,虽然都是体弱多病,但他们相互扶持,尽量为我们减轻负担。直至母亲意外摔倒,生活不能自理,父母进六安城区租房(不愿意住高楼),小妹辞去工作专职照顾。
二零二二年四月,新冠横行,六安封城、封村、封路,父亲突然又病了,在送进医院的第三天病情恶化,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当时的父母由我小妹照顾,由于小区出入不便,母亲又不放心父亲,坚持陪父亲一起去医院,她要等待父亲康复,和父亲一起回家。其实即使没有新冠,父母一直都是这样,如果是母亲病了住院,父亲也要陪伴在母亲身边,他们彼此离不开,放不下。
父亲进入重症监护室之后,我和二姐历尽千难万险,不顾一切赶到医院,谁知,医院病房被收回,我们姐妹三人推着轮椅上的母亲,只能在医院大院徘徊,每次去看父亲只允许一个人进去,这样母亲便无法看到父亲。其实,我们即使去了也没有看到父亲,特殊时期不让进,只是能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见到父亲的主治医生,了解一下父亲的病情,送一些生活必需品。我们劝母亲,那样呆在医院没有意义,我们不如回家等,定时间去一个人看父亲。母亲哭了,她坚决不同意,她说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医院太可怜了,她要陪他等他,我们劝不了母亲,只好依她在医院等。夜里,我们把带的被子铺在医院的草坪上,把最好的中间留给母亲睡,唯一的薄毯子盖在母亲身上,我们分别围在她旁边。等我一觉醒来,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草坪上,毯子盖在我们姐妹三人身上,她双手合十,在默默祈祷,月光下,母亲一头稀疏的白发在微风里颤栗,瘦小的身体弯的像弓,我鼻子一酸,眼泪涌出眼眶。她看我醒了,无比沉重地跟我说:你爸这次我们恐怕是等不到了,他在里头受罪呢!也没有人陪他,说完声音哽咽。我安慰她说:医生说了,爸的脑梗死并不严重,只是年纪大了,恢复有些慢,您放心吧!会好的。母亲擦去满脸的泪水,似乎又有了希望和信心。我把她重新抱在被子上,跟她说要好好睡觉休息,等着爸慢慢康复,她乖乖听话,不一会就睡着了。
父亲患有肺气肿,心脏病等疾病,数次住院,有好几次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可父亲的求生欲望特别强烈,每次住院期间母亲不离开他半步,在生死的紧要关头母亲会握住父亲的手,鼓励父亲坚持,不要把她一个人丢下。父亲也放心不下母亲,给了母亲一次又一次希望。
唯独这一次父亲让我们失望了,那么恶劣的环境,我们母女四人的坚持和等待,并没有感动上苍,等来父亲的康复。进入重症监护室第四天,父亲的病情继续恶化,已经没有治疗的意义,母亲坚持要把父亲带回翁墩老家,她要父亲死在家里。在父亲生病之前,父母在六安租房子住,一直由我小妹照顾,父亲曾几次三番要回老家看看,母亲也是时时念叨要回家,都未能如愿,被成天忙碌的我们给疏忽了。在新冠横行的特殊时期,到处封路,我们姐妹三人带着老母亲和120救护车里奄奄一息的老父亲几经周折,在众多好心人的帮助下,终于回到了父母日思夜想的家。在回到家里的那一刻,母亲大哭,她拉着父亲的手大喊:老孬子啊,(父亲晚年反应迟钝,母亲那样喊他)我们到家了,你不是想家嘛,我们回来了,你看看,你看看我们来家了。父亲睁着双眼,一眨也不眨,像是没有意识,又像是有意识,眼睛里有眼泪噙在眼眶,父亲那令我心碎的眼神,我就是用尽我所知道的所有词语也表达不了我的哀伤与心痛。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哭过之后,她异常冷静,思维较之前清晰许多。她叫我们把她从轮椅上扶到父亲所睡的床上,她坐在床的另一头,把父亲的双脚抱在胸前,她说,平常都是父亲给她捂脚,父亲要走了,她要给父亲捂捂脚,父亲的脚冰凉冰凉,瘦小的母亲接连打了好几个寒颤。她平静地对父亲说:老孬子,我知道你在等厚本(我哥的名字),他开车在路上了,你不要催他,黑灯瞎火的,让他慢慢开。等你过完“五七”你要带我去,我等你来家接我。母亲的口气就像是在和父亲唠家常,眼睛空洞没有一点光芒,一向讲话声音洪亮的母亲,声音微弱。
哥哥在当天晚上10点多钟排除重重困难,从合肥赶到了家里。父亲在见到他唯一儿子那一刻,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拥了出来。大哥握住父亲的手哭的震天动地,我们四姐妹跟着哭,父亲在儿女的哭声中走完了他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
父亲家族世代农民,几代穷困潦倒,居无定所,我奶奶死在老单(死人在没有出殡之前睡的地方),我爷爷把唯一的裤子给了我奶奶穿,自己因为没有裤子窝在奶奶的老单上不能起身,是我十二岁的父亲跪拜我们家一远方亲戚,亲戚看我父亲可怜,给了他一条裤子,我爷爷用两块别人废弃的门板安葬了我奶奶。父亲从出生那一刻起,穷困就像个无赖死死缠住了他,再也不肯离身。母亲说,她十八岁嫁给父亲,等父亲给她买件红司令布袄子作嫁衣,可父亲窘于贫穷买不起。临近婚期,母亲没有等来父亲买来的红色袄子,她别出心裁,用“洋红”(一种红色染料)染了一件白色“老布”褂子(自家用棉花纺织的粗布)代替了红袄子。
父母结婚第五年,他们丢下年仅三岁的哥哥,响应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双双参与了淠史杭建设。母亲曾是女子打硪队的队长,父亲担任了营长,一个营有上百人,比母亲的“官”要大。三岁的哥哥由我爷爷在家照顾,母亲不放心我哥和我爷爷,担心他们在家没有吃的,她每顿饭吃下一点,其余的偷偷留下装进一小布袋里,等布袋装满,想请假回家一趟。当她踏进家门,二十来天没见的哥哥瘦的不成样子,家里早已没有了粮食,哥哥奶声奶气地跟母亲说,老爹爹(爷爷)给他烧赖赖猴(赖蛤蟆)吃,母亲揭开锅盖,一条赖蛤蟆正在锅里炖着,汤是白色的,一股腥味差点把母亲熏吐。锅灶上还放着榆树皮磨碎搓成的汤圆。母亲急忙掏出她带回的米饭,麻利地放进锅里加热,哥哥和老爹爹才吃了顿饱饭。
那以后,母亲时常请“病假”回家里,距离母亲十几里路的父亲每次在母亲回家的前夕,赶到母亲工地见母亲一面,目的是偷偷带回自己省下的一点米饭让母亲带回家里。两年后,老爹爹因吃榆树皮肚胀,长时间淤结不化,解不了大便,活活胀死。母亲因此强烈反对父亲继续扒河,可父亲“中毒”太深,在工地入了党,又是营长,根本听不进去母亲的意见。母亲从工地返回家里带我哥,父亲继续扒河,这一别就是三年。母亲带着哥哥开垦了一块荒地,那块荒地在乱坟岗中间,很长时间没有人发现(否则要充公),母亲靠在开垦的荒地上种豌豆、种山芋、种南瓜度过了没有父亲在家的荒年。她嘴上责怪父亲,其实心里日夜盼望父亲的归来,等待一家团圆,过上有饭吃有衣穿的好日子。
三年后,父亲结束了扒河生涯,一家人团聚了,可随着我们四大“仙女”陆续降临“凡间”,小日子一直都是穷困潦倒。
从三口之家到七口之家,父母身上的担子更重了。家里断米是常事,父亲和母亲经常小声商量去哪家借粮成功率会更高些,锁定目标之后,父亲把一个口袋揣进怀里,趁着月色走出家门。父亲走后,母亲通常不会睡觉,她时不时地打开门走出去,倚门望一会,叹口气,又迈进屋内,走走停停,循环往复。我知道母亲在等父亲,等父亲能借到粮食回到家里,她才能安心。如果粮食借到了,母亲和父亲有说有笑,父亲会很兴奋,例如会说:今年我们跟某某学(借到粮食那家),换个品种,把大七斗(我们家的一块最大的田)和高三斗全栽上桂潮(水稻品种),矮杆,稻穗有一扎(一尺)多长,那收成好,保证粮食吃不完,把欠的债还尽(还完的意思)。母亲笑了,笑的很甜蜜,眼里装满美好的憧憬,她相信父亲说的话,仿佛看见了满满一大七斗和高三斗都是黄灿灿的稻谷。
父亲刚刚去世那会,母亲很少吃饭,每次吃饭都要把父亲的照片放在她身边,她自己吃一口,就要“喂”照片上的父亲一口(几粒米饭),我们怎么劝她也不听。她告诉我们她已经和父亲“讲”好了,“五七”那天父亲定会来家带她去,她一天天数着,等待着父亲来接她。可很快“五七”到了,父亲却“失言”了,那天天一亮,母亲就哭开了,她数落父亲不履行“承诺”,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世上。
现在的母亲脑子糊涂,已经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白天觉睡好了,夜里便听一夜的小戏(庐剧)。有时会自言自语,问父亲某戏某角最后怎么样了?制造一种与父亲对话的氛围。母亲一辈子都有听父亲“讲经”(讲故事)的习惯,父亲是个编故事的高手,哪怕是没有影子的事,父亲也会临时编的有鼻子有眼睛,特别是冬天夜长,母亲睡不着,便缠着父亲“讲经”,父亲讲着讲着突然断了,“哎哎哎”的搪塞,好给自己留下思考的时间,母亲便会大笑,知道父亲编断篇了,然后用脚蹬着父亲叫他赶快编下去,她等着要听。很小的时候,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我们家就一张大床,一家人都睡在上面,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在父亲的“讲经”声中进入梦乡。稍微大一点,我们四姐妹睡在一张大的土炕床上,床板是用葵花杆和麻秸混合拼成的,床板上面铺上稻草或麦秸,然后再铺上垫被,说是垫被,其实就是用旧衣服缝缝补补拼凑而成。混合拼成的床板哪里能是我们四大“仙女”的对手,经常睡到半夜混合床板断裂倒塌下去,四“仙女”均掉在土炕的肚里,那土炕好像是有意为我们设计的,横竖中间用土坯隔开,隔成四个正方形,不多不少,掉在下面正好一人一个坑。实在难以忘记的是有一年我哥的女朋友(好像是个老师)半夜目睹我们“四大仙女”掉床肚的“杰作”,我们四人的头上和身上都不同程度的沾有稻草,可以想象狼狈滑稽的程度,看的她哭笑不得,无比的震撼。那天夜里是妹妹的哭声引来了哥哥的女朋友,我看她惊奇,不停地朝她做鬼脸,还跟她说我们经常掉床肚等等不应该说的话。第二天母亲因此在庄前庄后撵了我三圈,呵斥我不长脑子要捶死我。最终那女的也没能成为我的嫂子,估计她被我们家的情况给吓跑了。即使不发生床板断裂,也会经常有人翻身掉到地上,其中我“中奖”的次数最多,其次就是我妹妹。如果是我还好,我会糊里糊涂爬到床上继续睡觉,如果是妹妹就会大哭不止,吵得一家人不得安宁。父亲通常会隔着墙骂一句“小王八羔子”,然后母亲便会起身下床来到我们房间把妹妹抱走,哄着她入睡。
现在父亲走了,母亲依然还当父亲活着,父亲俨然就睡在她的另一头,丝毫不影响给她“讲经”。母亲看似糊涂了,可有时又感觉她脑子仍然很清晰,例如,我们每次去看她,走时她必须亲吻我们的手臂,双手握住狠狠亲的那种,然后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经常去看她,她望着等着我们去。说着说着就哭了,捧着手,久久舍不得松开。那种期待那种不舍每一次都像生死离别,深深烙在我的心里。我常常自责自己的无能,在父母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不能把父母带在身边,不能随心所欲陪护他们,不能给他们更好的生活,为了几两碎银,常年奔波劳作,为了上有老下有小都能活着,一生也像母亲一样,拼尽了所有。
不知道为啥,我时常梦到年轻时候的母亲,走起路来像风,讲起话来像切葱一样干净利落,姐妹四人我最调皮,母亲经常追着我打。多么希望母亲还能追着我再打一次,如果能实现,我一定跑的慢点,不让母亲追的太辛苦。可惜时间不能倒流,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最难忘的是母亲站在家门口等待我们回家的身影,屋内飘着我们爱吃的饭菜香味,屋外母亲眼巴巴的望着等着她的孩子们。母亲从一头黑发到白发苍苍;母亲从“走起路来像风”到坐在轮椅上需要人照顾;母亲从思维敏捷到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在变,唯有不变的是母亲的爱。母亲老了,她已经没有能力再为我们做上一顿饭菜;她已经没有能力风尘仆仆的再去看她任何一个孩子;她甚至没有能力住在她日思夜想的自己家中,只能常年“漂泊”在外(母亲在我二姐家附近租房,二姐专职照顾)。她唯有等待,只能等待,等待我们回“家”看她,等待父亲接她去另一个世界,与父亲团聚。
母亲一生都在等待,等待父亲对她许下的诺言;等待儿女长大;等待把日子过好。儿女大了,母亲却老了,母亲的一生就像蜡烛一样慢慢熬干了。母亲目前的身体还算健康,没有致命的大病,我想,她最终死去的原因应该不会是疾病,而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