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地歌咏过这条河流,礼赞过这条河流两岸的村庄。不为别的,只为心中的崇敬。
走进新圩璋塘,我心依然。一边是灵动的富水,一边是巍耸的芗峰,璋塘真如美玉般嵌落其间。
恢宏的梁氏宗祠崇礼堂面向西南而坐,一碑《璋塘古今谈》昭告着这座开基明初村落的前世今生。
堂前开阔,一览无余。天空碧蓝,草木青青。田间弥漫待割早稻的芳香。一条笔直的机耕道两侧,森严的湿地松成排伫立,宛若礼兵,像在护卫一颗高尚的灵魂。
梁明哲烈士墓安卧道路西侧,朝向着自己的故里。
梁明哲(1899—1929),号永吉,别号舜华,化名王明楫,上世纪二十年代吉安地区学生运动的先驱,中共吉安县委首任县委书记。1923年省立吉安第七师范毕业后,任七师附小教员、校长、吉安县教育局局长。1926年2月经罗石冰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吉安县党组织最早的领导人之一。亲手建立了值夏、宝善、寨前、任家、芳洲、南湖等党支部。北伐军攻占吉安后,为第一、二、三届国民党吉安县党部委员。1927年7月,中共吉安县委成立,任书记。8月6日,吉安发生“八六”事变,被迫离开吉安辗转来到广东始兴。1929年6月,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杀害于南雄。
三十岁的生命绽放,化成不朽血花。墓前三鞠躬是我对这位同乡先烈的至真表达。走近墓碑,如同走近一百年前的那场波澜壮阔。
“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和命名者,中国近代著名的教育家、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罗家伦曾经中肯地说过:“学生是革命运动的先驱,是最先觉悟、最早奋起的力量,他们无所依傍,赤手空拳。”梁明哲即是这样一位最早奋起者。
是胡铨、文天祥等先贤的文章节义滋养着富水流域的文风,让自幼聪颖、性格豪放的梁明哲有机缘7岁进私塾念书,14岁读经馆,19岁考入省立吉安第七师范,成为富水赤子梁一清、赖经邦、曾炳春、高克念等人的学长,并与他们一道,淬炼成那个时代的弄潮儿。
是“五四运动”的浪潮引领着吉安革命斗争的兴起和前行,让青年才俊梁明哲的身影一次次定格。“五四运动”爆发,大量反帝爱国信息传至七师,梁明哲如获至宝,开启对革命真理的寻求。在江西省学生联合会的发动和支持下,七师学生发起成立了“吉安学生联合会”。1919年9月4日,学联会决定全城学生总罢课,举行集会和游行。20岁的梁明哲满腔热情投入斗争,他与进步同学手持标语、漫画,高呼“打倒卖国政府!”“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勇敢地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列。随后,以七师学生梁明哲等人为骨干,组织“仇货检查队”,开展抵制日货的斗争。他们宣传动员市民拒绝买卖仇货,把查获的仇货付之一炬。一所正要开业的“光耀”电灯公司,为中国同日本股东合办,被七师学生迫使县知事下令把它“永久关闭”。1921年8月至1922年3月,七师学生在曾迎祥、梁明哲等领导下,开展了反对反动校长尹士珍的罢课斗争,迫使教育当局撤销了其校长职务。
是马克思主义在吉安的传播,让梁明哲寻得真理的光芒,迅速成长为吉安的职业革命者。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使得马克思主义风靡全国,在上海、北京等地读书的吉安籍进步青年纷纷给家乡来信,将马列书刊寄到七师,并利用假期回乡之际,在七师学生中面对面宣传。梁明哲、梁一清等进步学生不仅自己如饥似渴地阅读革命书刊,还尽力设法吸引和帮助更多同学参加学习。在进步教师刘一峰的鼓励支持下,他们提出“学校应把革命书刊列入学校图书馆的购书计划和借阅范围”的要求,获得开明校长李松风批准。七师遂成为马克思主义在吉安的传播中心。
1925年3月,为悼念孙中山先生不幸逝世,梁明哲、郭化非等勇敢走向前台,组织全校师生在吉安中山场隆重集会,并发表讲话。同年上海发生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6月上旬,吉安学生联合会立即组织召开声援大会。会上,梁明哲、袁振亚等号召参会的4000多名学生、工人,用实际行动声援上海五卅运动。会后梁明哲等,在七师学生中组织募捐委员会,发起募捐运动和声援宣传,将募得的3000多银元全部寄给了上海总工会救济工人。紧接着,梁明哲等利用课余和深夜等时间,深入染布等产业工人学徒中进行活动,将学生运动和工人运动有机结合,与工人相互支持并肩战斗。为此,资本家对梁明哲切齿痛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在斗争中锤炼,在风浪中扬帆。以七师为中心,马克思主义在吉安的广泛深入传播,为吉安党团组织建立创造了条件。1924年2月,七师秘密建立了吉安首个团的组织。1925年,梁明哲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出任共青团吉安特别支部第二小组组长。是年10月,参加了由七师组织的20多人的江浙教育参观团,赴江浙一带以参观教育为名,接受革命形势教育。
他们来到上海大学,由吉安籍罗石冰、刘九峰等人介绍,受到上海大学党团组织的热情接待,并亲听了著名共产党人蔡和森讲述《政治经济学》。1926年1月,吉安首个党组织——中共吉安小组在七师成立。2月,梁明哲由团员骨干分子转为中共党员。是年,他受任吉安县教育局局长,秘密从事革命活动。时值北伐,为适应迅速发展的大革命形势,梁明哲介绍赖经邦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调任其为县教育局巡学员。随后,赖经邦受组织派遣,利用巡学良机,回到家乡东固开展建党活动,发展一批党员,为东固革命根据地的创建奠定了组织基础。同阶段,梁明哲也奉组织派遣,在赴外巡视之余,回到老家纯化一带农村宣传革命,发展党员,建立组织。根据党的指示,他又以个人身份参加国民党,在国民党组织中开展统战工作,争取其进步分子加入共产党。国共合作年代的吉安,表面上是国民党领导,实际上地方管理大权掌握在共产党人手中。
明哲,才智卓越。明哲,卓而不凡。同样卓越者,还有一位梁姓俊杰,他就是吉安著名烈士梁一清。这位同庚者,与梁明哲同宗不同村,两村分居富水两岸,相距不外十里。渼陂梁一清,谱名梁兴性。璋塘梁明哲,谱名梁必濬。家兴必仁昌。这对同宗叔侄革命烈士在吉安百年前的浩然演绎,堪称吉安早期革命史之经典,与二十年后的渼陂梁兴初、梁必业叔侄统率三十八军,可并颂为梁氏佳话。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查阅母校吉安师范前身省立七师校史资料“1917年—1949年大事记”,梁明哲“1923年6月留校工作兼附小校长”及入团、入党等文字记载历历在目。幸有梁一清烈士后人保存的那张摄于1926年的泛黄七人合影照,留下了梁明哲、梁一清和曾炳春、周文波几位烈士的生前俊朗真容。同样泛黄的,还有那张保存在井冈山革命博物馆的馆藏珍贵文物——莲花县农民协会筹备处“召集全县农协会员大会,欢迎省特派员梁明哲同志来莲花视察工作”的“通告”,时间“1927年5月16日”。毛边纸,土黄色,油印黑字,上盖“莲花县农民协会筹备处之章”红色大圆印。睹之,恍入百年时空。
斗争,就会有牺牲。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黑云压城。国民党反动派暴露出狰狞面目,驻防吉安的军阀朱世贵发动“八六”事变,假借召开各单位负责人会议,将吉安总工会委员长、共产党人梁一清等三人诱捕并杀害。梁明哲幸由吉安警备司令部一内线秘密通知,急速离开吉安,始得临危脱险。躲进深山后,他辗转潜赴广东始兴县,秘密从事革命活动。1929年,吉安县豪绅地主向中央政府告发。6月,梁明哲在广东始兴被捕。时上海申报登载:×月×日,在广东始兴县已逮捕中国共产党赣西南总指挥、吉安县教育局局长、中共吉安县委书记王明楫。
被捕当日,梁明哲化名潜伏于始兴县城一江西老板店铺中。追捕之敌由告密者带路将店中三十多名员工围押,持枪威吓交出共产党人梁明哲。为免无辜店员和百姓遭难,梁明哲信仰如磐,慨然亮明身份,被敌人押至南雄。在南雄狱中,敌人强迫其写自白书。梁明哲一番文采将国民党反动党痛斥,将共产党颂扬。国民党县长阅后惊呆,惜其人才,提出条件另换人头。梁明哲严辞拒绝,一人犯事一人当,慷慨赴死。就义后,其遗骨为堂兄弟梁必浩收殓,艰辛用担从南雄挑回家乡安葬。
忠烈千秋,浩气永存。梁明哲烈士就义时,其子梁仁柱尚在襁褓之中。两年后,其妻刘香莲,以县妇联工作人员之职支援红军作战,在永丰龙冈牺牲。夫妻双捐躯,碧血映长空。
刘香莲烈士之墓位于梁明哲烈士墓右,并列相依,墓碑同为新长的野草掩隐。现场一番清理,镏金碑文被阳光化为泣血史书。
一番村内寻访,我拜谒了梁明哲烈士故居,及故居左侧那栋曾作私塾后改小学的房祠一乐堂。土坯故居早些年有过修缮,梁明哲烈士88岁的侄子梁仁森安居其间。老人个高尚健,有些耳背。他拿出一份烈士证书:梁必浙,团县委书记,1931年在安福作战牺牲。梁仁森为梁明哲长兄梁必河之子,过继给梁明哲三弟梁必浙烈士为嗣,是为传统。
一番电话微信联系,远在西安的梁明哲烈士孙子梁昌正先生,通过其在南昌的姐姐梁景南女士给我发来两张烈士证书照片。一门三烈士,风范鉴千古。而查阅烈士名册,这座现今230多户的村庄,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牺牲的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23位。红色血脉传万世。
村西南的那两口大水塘,共近百亩,波光粼粼。走在璋塘,宛游画中。新农村建设和治理让这座繁衍六百年的村落迈向现代化。第七届江西省文明村镇、第三批江西省级生态村等头衔,勾勒着这座村庄的历史与未来。
著名烈士陈乔年生前有句名言:“让子孙后代享受前人披荆斩棘的幸福吧!”今之璋塘,或许正是梁明哲、刘香莲等烈士的生前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