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褀先生说过：“人世间有许多事，想一想，觉得很有意思。有时一个人坐着，想一想，觉得很有意思，会扑哧笑出声来。把这样的事记下来或说出来，便挺幽默。”我就常遇到这样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大都存有善意，想一想，常在微笑中，常在感恩中，索性记下来吧。
一、陪新亲
新亲，是新媳妇的娘家人，而且是新媳妇娘家很重要的人。陪新亲，就是在婚礼的宴会上，新郎这边的人受东家委托，陪同新亲用餐。这是一项很重要的任务。要懂礼法，会照顾客人，要能喝酒，不能把新亲凉在那里，要会说话，制造和谐热闹的气氛。让新亲回去提起来，都伸大拇指，这显得新郎家很有面子。新郎家非常重视这件事情，要提前精挑细选，定好陪新亲的人。
我就被定为这样的人选。这是冀东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子，叫大麻各庄。新郎是我三姑的孙子，一个普通的农村小伙子。和我一起陪新亲的，还有我的高中老师谷士信。他就是大麻各庄村人，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他教课水平高，在学校人缘好，在村里威望高。能够和谷老师一起陪新亲，我感到不胜荣幸。
新媳妇娘家是北边山区的，就在燕山山脉里。我们称那边人叫北山旮旯的，这包含好挑理叫真，不好变通的含义。这给陪新亲的任务，带来一定的艰巨性，这样的新亲不好陪。好在谷老师是主陪，他能说会道，经验丰富，我可以看谷老师的眼色行事，心里倒踏实些。
那时，生活都挺困难，但取媳妇办婚宴，是大事，东家即使东借西找，也要办的体面些，桌上鱼肉蛋，还是有的，粉条豆腐也不会少。炕上地下，前院后院，摆上几张方桌，几个板凳，按照习俗，中午十一点半，婚宴就正式开始了。
我和谷老师被安排在后院一张桌子上。谷老师开场，说：“大喜的日子，东家委托我们二人陪好亲家，大家吃好喝好。有什么要求，就和我们说！”
我们两个很殷勤，敬酒倒茶夹菜，嘘寒问暖，恭恭敬敬，彬彬有礼，想办法取悦对方。桌上气氛始终热烈，北山的客人都没少喝酒。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还没有散场的意向。
小时候挨过饿的原因，我吃饭神速，早就酒足饭饱了。看到客人高兴，又有谷老师在场，我想，我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小青年，乳臭未干，有没有我在场陪同，无关紧要，就想先退席，去村里村外四处看看。
于是我先悄悄和谷老师打个招呼，征得他同意，就和客人说：“亲家们，我吃饭历来快，小毛孩子，也不会说什么，我就先撂筷子，你们慢慢吃，我谷老师在这，完全可以代表我。如果没有意见，我就出去转转！”
亲家们相互看了一眼，之后，目光同时转向谷老师。谷老师冲我轻轻摆下手，和亲家说：“他是我的学生，叫他去吧！”
我礼貌地一笑，趁机起身离席。
正是秋后初冬，村子里，鸡鸭成群，绿树环绕，一座座农家小院，前后错落，鳞次栉比，让人觉得舒缓恬静，古朴自然。村南，有一条小河，叫泥河，碧波荡漾，悠然地向西流去，让人想起远方。我三姑去世得早，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个村子是第一次来，印象极好。太阳明显偏西，泥河里一道道晚霞闪动着，跳跃着。我离开饭桌一个多小时了吧，该回去了，骑自行车回家，还要一个小时。
一个小伙子匆匆跑来，站在我的面前：“你是赵声仁吧？”
“是。怎么了？”我问。
“新亲把咱们挑了，谷老师让我找你，快回去吧！”小伙子额上已有汗珠。
各桌全散了，唯独我和谷老师陪的那张桌子，几个男性亲家悉数在场。他们面带不悦，表情严肃，正一个米粒一个米粒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似乎永远吃不饱了。大操正张罗着，叫厨师把这桌子的菜再热一遍！周边已经围了几个人。北山来的亲家，有的在劝导他们。
“你们也不用劝，没听说陪新亲的半道走了的，忒拿咱们不当回事了。那个小伙子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再说！”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留有山羊须的汉子说。不知道他看到我回来没有，耷拉着脑袋这样说。
我来到谷老师身后。他示意我坐到原来的位置上。我向新亲们鞠了一躬，歉意地笑着。
“这不，我学生回来了。新亲们没撂筷子，量他也不敢走的。咱们亲戚成了，就是一家人了，多多包含！来，学生倒酒，你自罚一杯，向大家认罪，我也有过错，我答应他离开的，我陪着！”谷老师说着，向桌上的人，向看热闹的人不断地摆手。
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没有说出意见；我走后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们也什么没有说，只是不停地吃饭，总也吃不饱，像是酝酿着一场大纠纷。真没有想到，就这样快速地化解了。我想起来，倒觉得挺滑稽，也挺好笑，于是我说：“我真不知道，咱北山的亲戚，把陪酒这个事看得这样重。我也怀疑咱们这样做的真实用心。难道新郎新娘为着咱们这点事，就不入洞房，就散伙了吗？咱们的饭总吃不完，新娘高兴？”
留有胡须的汉子脸红了，冲我连连点头，说：“外甥女找婆家了，结婚了，要不啥是个热闹啊，我们北山旮旯就这样。你去，到咱北山，我好好请你！”
看来，这个留有胡须的汉子，是新娘的舅舅。娘亲舅大啊！真幽默！
二、割粉瘤
不偏不倚地，一个蚕豆粒大小的粉瘤，长在我的右耳垂中间，圆圆的，亮亮的，一洗脸，就能摸住。我天生分泌旺盛，又是油质皮肤，加之我洗脸总是敷衍了事，毛囊就时常被堵，那些不大安分的分泌物，自然在我某个部位的皮肤下边繁殖生长起来。两颊老长粉刺和小疖子，我经常挤，经常抠，虽然面部出现了不少小麻坑，但没能长成粉瘤。耳垂容易被忽视，两手很少光顾这里，粉瘤就乘机起来了。
有个异物长在耳朵上，心里就总觉得别扭。它小的时候，不显，渐渐长大，也就在我的心里占有了一席位置，没事就想到它，有空就摩挲它，也曾用力挤它。一来二去，次数多了，它就感染了，红肿流脓。我以为这样可能顺便烂掉了。但消肿之后，它并未消失，硬挺挺地还长在耳垂上，影响着我的形象，干扰着我的心境。特别是有人说，时间长了，老刺激它，还有癌变的可能。我决定把它手术掉，那样心里就踏实了。
我和妻子正式阐明了针对这个粉瘤的处理意见。她当然百分之百同意。她在矿职工医院工作，是个护士。出于对我的关心和职业的敏感，她曾几次劝我手术，但我总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这次我主动要做手术，她立即给我做出安排。当天晚上，她就跟我说，矿医院的外科张大夫，技术好，有经验，做这类小手术，最为拿手，她们的个人关系，也是闺蜜一般。已经定好，周三上午八点半，张大夫主刀，妻子打下手，在二楼的小手术室，完成我的耳垂小粉瘤摘除术。这天是周一。
幽默的事情就发生了。把学校的工作安排好，我按既定时间，来到医院。刚到医院大楼门口，就撞见李院长，他正好开门往外走。他身穿白大褂，体态略胖，脚步灵活。
“赵老师来了，哪不舒服？有什么需要我办的？”李院长是我的丰润老乡，我又是医院的女婿，作为职工学校教师，我还教过他在车间工作的儿子，我们的心情显得很近。他为人热情，心地好，好结交朋友。
我如实说清了我的意图。
“嘿，我给你做！让她俩打下手。小手术刀一到，呗地一下，粉瘤就出去了！”李院长说得坚定而轻松。他的专业也是外科，但听说是坎班，半路出家。
“都安排好了，不用麻烦院长了。”我说。其实，从心里我不愿意李院长做。他的技术，是不如张大夫的。张大夫是科班出身，再说，事先定好了的。
“必须我给你做，我想去遵化县城去办事，改明天！走，上楼！”如此热情真诚，我却之不恭了，再说，到了医院，就得听院方的安排，我只能答应下来，和他来到二楼小手术室。李院长的“呗”地一下，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心理暗示：小手术一桩啊，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我的心情很敞亮，我的脚步很轻松。
张大夫和妻子已在小手术室等我。看到李院长进来，张大夫已经明白了八九，说快让院长做，她就和妻子张罗手术刀、消毒水、麻药、纱布等术前准备事项了。
我就坐在手术室靠西墙的那张床上，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的李院长站在我的对面。他嘴里继续念叨着，“呗”地一下就出去了，现场气氛非常宽松。有生以来，我虽没有上过手术台，但我天生皮实，对疼痛啊，血迹啊，不太敏感。所以，我敢保证，当时我的心率和血压，不会有任何异常。
麻药生效了。我看到李院长戴上塑料手套，手持手术刀伸向我的右耳，我眯上了眼睛，静等“呗”地一下。
“坏了，坏了，可坏了，小动脉让我割破了，这血！”当我耳边响起第一声刀割皮肤的声音时，李院长那浑厚的声音也同时回荡在我的耳畔。我本能地睁开眼睛，一注鲜红的血液正从我的眼前扫过，直接斜射在李院长前胸，他的白大褂上，立刻出现了一尺多长的红色点划线。
结果，我虚脱了，说声坐不住了，就歪了身子，躺在床上，心脏嘣嘣跳动，有一种从空中突然掉下的空落感。妻子着急，张大夫忙乱，手术延长了好多时间。
“伤口血肉模糊，包皮找不到。这次切不净了，下次再做吧。这活干的！”包扎好伤口，洗手时，李院长说。
“呗”的效果，没有出来。这多有意思。
三、买秋裤
我的衣服，大都是我自己去买。这倒不是我标准高，对品牌有什么讲究，而是我的身材不大地道，上身长，下身短，比例失调，且个子小，不到一米七，还偏胖，属于二等残废之列。我自己亲自到商店，可以现场试穿，合身得体了，当场成交，免得费事更换。
这年初秋，一个周日，我和妻子去大八方商店。妻子愿意逛商店，更愿意我陪同，但这样的光景很少。难得我休个周日，她就自然抓我的劳工，叫我开车，去百货商店点点货。这是她难得的非常愉快的时光。我曾戏谑她说：“跟她逛商店，我是身兼四职：专职司机、贴身保镖、流动银行和免费搬运工。”
她笑得很开心：“那是那是！”
大八方是唐山百货大楼的连锁店，规模大，档次高，实体店铺中，唐山的商业品牌。尽管淘宝、京东等网络购物平台已经风起云涌，但这家实体店铺，还是以其品种全、价格合理、环境好、服务好等优势，吸引众多顾客前来购物。
我们没有明确的购买目标，相机行事，兼有游玩和消遣之意。走着走着，就到了二层卖秋衣秋裤的地方。妻子说：“你那几条秋裤都有些松懈了，老爷子免裆裤似的。有合适的，咱再买两条吧！”
我说：“好，就是我的秋裤不好选。制服裤子，长了可以剪去一节，再扦边，秋裤就得长短合体的。”
服务员热情得很，每到一个品牌摊位，服务员都从里边迎接出来，笑容灿烂地和我们打着招呼。我们尽情享受着上帝的尊严。我不禁想，难怪广大女同胞们愿意逛商店，这里的服务员，的确让人舒服。
红豆，三枪，恒源祥，宜而爽，浪莎，七匹狼等，能有的品牌摊位都走过来了，男式的各种档次、不同花色的秋裤看了不少，就是没有合适的尺寸，都长，或者说，穿在我腿上，都会把伸直的脚盖上。看着服务员替我着急的样子，我不由地调侃自己：“小时候赶上了挨饿，个子没有窜起来，否则就是标准的帅哥，早被姑娘们抢了！”
妻子笑着给了我一掌，说，就在恒源祥那家选两件吧，长短不说，穿着舒适感强。另外，和那个服务员认识。就又返回恒源祥这家。服务员果然认识妻子。她应该是个少妇，个子高挑，肤色白净，说话声音甜美。看样子是个经验丰富、处事老道的资深服务员。自然来了个翻天覆地般地海选。薄点的，厚点的，羊毛的，混纺的，纯棉的，灰色的，蓝色的、黑色的，咖啡色的，各种型号的等等，所有男式秋裤，没有一件不长出一大节的。
我说，这就是二等残废公民的巨大魅力！
服务员早出汗了，笑得出了声：“这位大哥真幽默！”
过了有二分钟，这位漂亮的服务员眼睛突然一亮，说了一句真正幽默的话：“大哥，选个女款吧，长短，您肯定合适。大姐你说呢？”她一脸严肃，她说得郑重其事，一本正经！
我先是怔愣了片刻，接着笑了，大笑：“男式前边有开口，女式的也有吗？”
“反正也是在里边穿，别人看不见的。”她仍是郑重其事。
“你真会卖货，因为两条秋裤，我还得变性。啥时候我开个商店，聘你当经理！”我当然也是调侃。
我肯定没买，但我觉得，那位服务员，很幽默！
陪新亲，那年我十八岁。割粉瘤，那年我二十八岁。买秋裤，那年我四十八岁。
（2024.8.30）
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