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黏饼,是内蒙古特有的美食。不是大米面做的,也不是糯米面做的,也不是小黄米做的。可能听说“敖汉旗小米”这个牌子的人很多,但知道草原深处还有一种叫“大黄米”的不多。吃过内蒙大黄米做的黄黏饼,我就想追根溯源,更想看看大黄米是怎样的光彩夺目。
养在深闺人未识,那是丽质绝色;养在草原深处难一睹芳容,说的就是大黄米。我向来有着古典情怀,考究黄黏饼的原料,原来是自古就有的黍稷,当年读书,记住曹植的诗句——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老师说就是小米,稻、黍、稷、麦、菽为五谷,黍稷不分了。可我在科尔沁蒙医医院的餐厅吃了黄黏饼,问超市的老陈,他说黍稷是糜子,不是小米。
书上解释说,也叫穄子,形状跟黍子相似,近似黍稷。孔子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看来这对于现代人的确也是个难点,我就难辨其详。
汽车行进在敖汉旗的高速路上,我试着极远,希望看到古老的黍稷,而努鲁尔虎山北麓,又怎么是肉眼可见的啊。但我知道,车轮下面曾经就是出产小米的土地,在8000年前,这里应该是黍稷穗穗,米香沃土。考古工作者曾在敖汉旗兴隆沟发掘出了粟和黍的碳化标本,于是吸引了世界在此研讨“小米起源”。据说黍稷更早于小米,我为不知之间是否存在种族关系而感到迷惘。
二
我不知曾经的一粒黍稷的种子,是怎样辗转流传,落地生根,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得以繁衍至今,世界上依然还有这个古老的物种,令人惊叹。我猜测,就像一件文物,总有在民间被发现的可能,黍稷也如此吧?强大的遗传能力,不仅仅是自然基因,更是农耕的魅力。一粒种子,超越时空;一腔情怀,延续着农耕的文明。与其说内蒙这片沃土适合黍稷的生长,不如说文明膏腴了古老的物种,滋养了内蒙的文明进程。我也确信,我爱上了黍稷,吃上一面黄黏饼,就像是和古老的农夫在对话,听他们念“粒粒皆辛苦”,“粒粒皆香甜”,粒粒都氤氲着古香谷香。
我觉得,最早是食物建立起我们的信仰,人类的生活信仰不大可能统一于某一宗教,而会因一种食物聚集一群热爱的人。
我多么想站在糜子地头,给糜子(未收割的黍子)鞠一躬,感谢物种,感谢传承。
黍稷是农作物的经典,经典是经过漫长时间的筛选而仅存,没有人不喜欢经典的黍稷。捧着一粒大黄米,一定会对经典有着更深刻的理解,保存,传承,到我们幸遇,都是经典的意义。
我还真的就在老陈的超市看见过做黄黏饼的糜子了,籽粒较小米大很多,饱满如珠,脱壳的糜子才叫黍子,且黄白相间,就像星星眨眼,像珠玑攒成堆。原来内蒙的炒米就是黍子做成,我一直把小米视为炒米的原料。老陈是特地给我留着黍子,塑料袋装着,我视为文物级别,因为来自至少8000年前的生命物种,很珍贵。
太奢侈了。在哲里木的蒙医医院的餐厅,早晨是一色的黄黏饼,呛上两个吧。突然想起父亲经常说的狼吞虎咽就是“知其美而不知其味”。观其色,濡黄流溢,虽是饼,却像一摊黄色流淌;看其形,察其味,黍面细腻,富有弹性,打眼如饴,不沾舌尖,也觉甜香满口。在所有的粮色里,我觉得黄色最让人食欲增持,咬一口,一个月牙儿,糯糯的,满口米香,如嚼了一口沙拉。尽管饿了,但不忍吞枣般咽下,喜欢它在口腔里缠绵,漫卷……想尽可能留住更多的口感。黄黏饼并不加糖,但含有丰沛的氨基酸糖类,在所有的粮食谷物里,独有天然糖分,且不给胰岛带来任何负担。问老陈何以成就这天物,他让我猜。我一下子就想到日照时长,另外,早晚温差大,使得糜子体内加工糖分养分的频率加速。自然,我们永远都值得去期待,就像人长大,交给时间,糜子成黄米,交给土地。我们的媒体一再宣传保护耕地,我想应该把每一片土如何酿造出粮食的细节展现给吃饭的人,肯定教育效果十分好。六七分热吃最合适,一杯酥油茶,不必要小咸菜,别的都是多余的,黄白两种颜色,将一顿饭的时间给诗化了,原野酿黍黄,斑牛滴奶白。我居然忘记了吃滋味,转到了作诗,诗也成了黄黏饼的佐餐。汪曾祺曾说,从食物,从生活的深层追寻某种民族文化的“根”。(《吃食和文学》)古老的黍稷历史荒邈难稽,但文学可以去浪漫地追寻,诗意存在于一切,吃食求源,会给人太多独特的感受,留下的不再是“吃了”“吃过”的冷淡和无聊。
我居然冷落了那碗内蒙小米粥了,生怕饼和粥不同的米香串味,我给自己一个理由,不是敖汉旗的不喝了,尽管餐厅的小米粥是免费供应,我留着肚子的空间,多装一个黄黏饼吧。
我自嘲起来。内蒙古有个顺口溜说,骆驼见了柳,蒙古人见了酒。骆驼爱吃柳条走不动,蒙古人看见酒就席地坐下饮。我这山东人呢?孩子喜欢冰激凌,山东人喜欢黄黏饼。我说给老陈听,老陈说,那么喜欢吃,可以快递。我还是挑剔了,刚出锅的饼,我最爱。恨不能生在内蒙古,就像我的朋友说,恨不能生在北京城,天天吃全聚德烤鸭……
天下美食无计其数,我可能太贪心贪吃了啊。但我有一个想法,拒绝美食就是在惩罚自己,就像拒绝光就是把自己放进黑暗。想着美食的人,其理由多得说不完。
三
我在老陈面前抱怨,可惜不能冷食。老陈说,带20张给亲人尝尝吧。他不说滋味。返回的半路上我揭下一张,粘性不失,适合掐了块吃,黍性温柔,虽冷食,却无干寒难咽之感,一嚼就有一股冷香,稍加口温,便活跃起来,车厢人纷纷盯着看,可不是在车厢吃一碗方便面,使人难掩讨厌的神情。我想起当年成吉思汗,几万里行军,军士就身携黄黏饼,下马挤奶,根本用不着车队马队做后勤补给。包里带着袋奶,盈盈的奶香,微冷的饼香,让不能见烟火的旅途多了一种特别的享受。游牧民族的文化,不仅仅是“风吹草低见牛羊”,还有“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李白句)的情境,可惜我未见。
往返科尔沁草原,我不再准备干粮小吃了,买下一包黄黏饼,带上蒙古酸奶,黍米饼果腹,牛奶当水喝。我觉得,如果让我在内蒙古生活月余,我可能就会“蒙化”了。这是对民族文化的接受态度,就像遇到蒙人,我急于和他们交个朋友。蒙民的美食,蒙族的风情,都是有着极强的感染力的。
闹过笑话,却小饭店的主人当真了。我们晚饭一般在巴仁哲里木的“粗粮小镇”里吃,我要求店主就上黄黏饼,她说没有。后来才知,这黄黏饼,按当地习惯是早餐食用,可我们是过客,哪有那么多的早晨啊。第二次去吃晚饭,人家就准备了好几大盘子黄黏饼,破了规矩,得到温情。怕我回到山东还口馋,店主还卖给我一袋大黄米面,告诉我制作方法。
一捧大黄米面,加一勺玉米面,拌匀,无需加酵母,经过一晚的醒面,第二天早晨在电饼铛里摊饼上火,上下翻几下,即可吃上了。
我不忍打扰,黍米面吃完,我就用小米面代替,但滋味不同,面饼略硬,那种软糯黏性打了折扣。但有胜于无,米饼成了我家早餐的桌上常客了。吃饭也需要一点见识啊,不然,我们会守着当地的几样吃法,让早餐无味。旅游,风景和吃的都重要,不可偏废。
几趟内蒙古之行,让我的餐桌发生了革命,不再守着当地的吃法,一成不变,餐桌变成了兼容美食文化的一块地方。就像曾经的成吉思汗率军横扫欧亚大陆,我的餐桌仿佛也有他的影子,一股浓厚的蒙味,多样的内蒙美食,在我的那张餐桌上逐渐生成了蒙族饮食文化。
我也有责任,怎样把胶东半岛的饮食文化送到内蒙,给老陈,给好友谢银庄,捎去几捆海带,几箱海鱼,也让他们的餐桌发生一次革命,尝尝胶东半岛的海鲜,认识我们的“海鲜文化”。
四
从土地到餐桌,这是一段文明的旅程。黍稷,是禾本科,曾经就像野草一样零星出现在荒野,是经过古人的不断驯化试种,才成为五谷之首,它的品质,在近万年的漫长进化中,依然保持了本色,不能不说是神奇。
我始终对黍稷的产地有所关注,河北武安,内蒙古赤峰,甘肃的秦安,是黍稷仅存的产区。华夏文明,我觉得是从一粒黍稷开始的,我们的祖先,以食用黍稷为主餐,于是,也给我们留下了很多的黍稷之诗,璀璨的中华文明,起于毫微,生于一草,我爱黍稷烙饼,更爱这种独特的文化。
在科技不断进步的今天,黍稷种植,会有不断的品种改良,就像水稻杂交,满足了人们的生活。
吃了内蒙的黄黏饼,我常常炫耀,和最古老的谷物亲密接触,受到古老文明的呵护。这是高攀,但文明不会舍弃一个热爱的人。
不过,我有炫耀的资本。因为特爱黍稷,我几乎吃遍了黍稷做的内蒙美食。喝过放入了炒黍米的酥油茶,吃过不同牌子的内蒙炒米,吃过糜子酥饼,吃过糜子油炸糕,品过马奶黍米酒……
据说,在准格尔旗,吃上一顿糜子焖饭,那才叫奢侈,还有他们创造的“捞米饭”、“酸米饭”等。去往内蒙古的次数多了,突然觉得我的乡愁也安顿在这片土地上了,这种如数家珍的说道,让人觉得我就是内蒙古人。
可能黍稷的故乡就在准格尔,这座城原名叫“美稷城”,秋收黍稷,我一定去看看“黍稷稻粱,农夫之庆”的美好秋景。(《诗经·小雅·甫田》)再吃一顿我爱上的准格尔的黄黏饼。爱上内蒙黄黏饼的胃口已经打开,我会带着拯救胃口和满足舌尖的心前往。
2024年9月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