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将至,正是暑气渐消、金风乍起的节令,也是出门游玩、登高望远的时候。一时兴起,我便萌生了就近远足爬山游玩观景的一个念头,也就又忙里偷闲与时间赛跑了一回。
恰好下午忙完归来,看看时间似乎尚早,我便换了一身轻装,直奔白马山而来。虽只几十公里的距离,然山路蜿蜒盘旋,加之沿途村镇人车穿梭往来频仍,到底是绕了一个多钟头才抵达终点。到得白马山下已近六点钟,还有一小时就日落天黑,但既已远赴至此,作为素来倔强、别无挂碍的背包客独行者而言,又岂会畏惧退缩,即便摸到天黑也誓要登顶方能了却心中执念。
走过几栋农家房舍,越过菜畦,穿过凉亭,渐入高山深处。一路听着歌、拍着照,且行且停。山风徐来,松涛低鸣,说不尽的清凉快意。疏疏落落的林子里,沿着青石砌筑的小路斗折蛇行,空山人静,只有白杨枯叶簌簌飘落的声音。向西行去,地势稍平,看到道旁一块石头上画着美女蛇,虽是简洁抽象,寥寥几笔却也勾勒得栩栩如生。只见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朱唇轻启、柳眼浅笑,一番摆手弄姿、翩翩若舞,勾人心魄、甚是妖娆。再前行,两侧山坡乱石堆积,绘上各式的图案,都渐渐地有了色彩。怪石嶙峋,图案各异,多以双目为主,原来是到了传说中的千眼阵。传闻真武大帝闭关修炼期间,坐下玄武奉命扫荡不平、守护四方,受此山天真地秀滋养,玄武卸甲于此、化甲为石,石开天眼,以镇妖伏魔,遂有此乱石窖。细看那一双双潜于荒山野林深处的眼睛,或黛眉长敛,或金刚怒目,或睥睨来人,或仰视苍穹,或面貌狰狞,或炯炯有神,虽仅双目却神态毕现,教人凛然生畏、不敢直视。
匆匆逃离了千眼阵,心下稍平,山越登越高,林子越入越深,天色也显得越来越暗。饶是身形矫捷、步履轻快的青年浪客,连续不住的向上攀登也渐渐教人汗水涔涔、衣衫尽湿。才过松林,又入杉林,已是遮天蔽日、鲜有亮光,幽暗深邃、恍如残夜。看不见一个行人,听不到一声鸟语,堪堪行得一二十分钟,倒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心下也如那冥冥暮色愈发沉重了。抬头仰望,枝叶繁茂、细密如织,只窥得一丝天缝;回首俯瞰,山道弯弯,不见发端,更不知终极。整个人都似被这片深山野林所包围、笼罩、吞噬,一丝莫名的慌乱涌上心头,教人不禁略一动摇、萌生退意。
看看时间,离日落时分尚有半个小时。阴沉天气,日落自然是不可能见到的了。回想起来,来此登山的最初念想除了那一览众山小的愿景,还有一大理由当然便是看日落了。只因前几日黄昏时去云盖寺山上邂逅了一场绝美的日落,便由此勾起了忙里偷闲、再逐落日的想法,也算是对潦倒现实所作的弹铗之鸣、对理想自由所种的卑微之念了吧。念头深种,却偏逢阴天,日落已是不可能的了,可又怎能错过此际难得、稍纵即逝的一时闲暇。即便早已是韶华凋尽、玉节折损、初心抛掷、意气消磨的年岁,可秉着输人不输阵的本性,纵是卑微到尘埃里,也要告诉自己看起来始终还要是那个素来说走就走、好似意气风发的少年。于是心存一念,便登此一山。借着林木缝隙间漏下的天光,依稀可见山道蜿蜒,一直向前向上延伸到林子深处。可能道阻且长又累,可能风景平平无奇,可能一无所获,可能败兴而返,可要征服一座山,自然是要“山登绝顶我为峰”,那么崇高的信念又岂是为黑暗、孤独、恐惧所轻易退却的。言念及此,不觉脚步又渐渐稳重踏实了起来。
穿过金鞍寨东门,林子渐渐稀疏,透过枝缝可瞥见天光渐渐亮了起来。经五仙庙,只见周遭坏壁尘封,门阑深闭,并无人迹。再行一二百米,登上天梯,一片豁然开朗,一座玉殿便赫然在目。玉殿后便是峭壁陡崖,此处视野绝佳,北望黄龙,西瞰堵河,层峦叠嶂,连绵无尽。海拔一千米的晚风端的是凉快惬意甚至教人癫狂,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视角也真的是令人豪情恣肆、心怀激荡。
沉沉暮霭、簇簇怪石、森森密林、踽踽独行带来的幽暗、孤独本已足够压抑、惊惧,原以为绝顶的柳暗花明可一扫阴霾,自玉殿之侧的支路前行不远,却在松树之下、悬崖之上蓦地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像一块石头,像一堆稻草,像一个真人,不由得心中大惊。定睛细视良久,方才确定那是一位抱膝独坐、岿然不动的老妇人,身着玄色布衣,白面瘦目、鬓发苍苍,遥远的距离、昏暗的光线看过去,既无神情,也无言语,无边的沉寂中恍惚是再现了欧美恐怖片里的经典桥段。我渐渐走近,率先打破了这骇人的寂静,问她这里是否是下山的另一条路。她回过头来缓缓说道,I speak English。这才看清原来是个不讲汉语的西方面孔,虽然年迈、面容清瘦,却语气舒和、意态安闲。我大为诧异,一时语塞,不由得沉默了。想不到当此薄暮冥冥之际,在这壁立千仞、山雨欲来的绝顶之上,竟还有着静坐冥想、笑傲山林的邦外来客。她说山路只此一条,要下山便须原路返回。问她可是一人至此,她说自己是住在山间寺庙里的修行者。原来适才途经的五仙庙尚且有人居。我没有多言,道别离去,还她一片清静之地。都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我反倒觉得这样远涉重洋来此、栖身荒野绝顶的耄耋老者才算是真正的隐士吧。没有迎来送往、清谈狂论的喧嚣繁华,只有青灯黄卷、梅妻鹤子的孤高独傲,一心修炼、远遁红尘,周身与灵魂一样的宁静祥和,方为世外高人。
昏昏杳杳的林间,一路小跑下山,及至山下,天已漆黑如墨。上山五十分钟,下山半小时,时间上差别其实不是特别大,只是心境与感觉却是格外的不同,仿佛上山便如千难万险、历尽艰辛,下山却好似只在顷刻之间,说不出的轻松快意。名列武当七十二峰之一,白马山虽不及武当金顶那般险陡奇绝,然登上了山巅,看到了风景,走过了这一遭,也就多了这一段路程,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也没有什么比较可言,满目山川便是匠心独运的宝藏,此回经历也已是独一无二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