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需要缘分,也许就只有那么几眼,也许仅仅限于巴掌大的区域,但终究还是有了交集,一段铭心刻骨的记忆。
十六号病室在十天之内有过四个病人的足迹,因此按照份量轻重挨个记录一下与她们曾经的相遇,也算是和她们偶遇的见证或者是茫茫人海里同病相怜的感动。
先说四号人员吧。她来自于一个乡下的一个村子,不知何病非要入住市级医院。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样子,人很清瘦,但比较精神,也许是快要出院的缘故吧。我见到她时,她还躺在床上挂针,说是正在办理出院手续。如果液体输完,出院手续也办好的话,她就可以回家了。奇怪的是,她液体还没输完,护士长给我们的床号竟然是她的。当我们走入病房时,她不顾手背上的针头连忙站起身,说自己马上结束。我们还以为床位特别紧张的时候,恰好看见了靠窗子的那张床是空着的。不过最终还是协调好了我们的床位,不至于她未出院就无地可处。
四号人物以为很快的出院在她挂完针很大一段时间里并未完成。原因是她不知道合作医疗的密码,儿子们跑前跑后,试来试去,都是无果而返。有个儿子还在抱怨,一天就家里闲着没事,改个什么密码,弄得想报合作医疗登不上账户。四号人物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是低声说着,我不知道什么密码,我也不会改,那是村上人给的。我听两个儿子嘟囔着,要到什么县上医保局查询密码,弄好之后才能上来办取出院手续。我不知道他们真正是什么时候离开医院的,只看见四号人物和儿子大包小包仓促招呼后,便遁于人海之中了。
再来看三号人物吧。她的年龄只有五十二岁,短头发,稍黄。圆脸,大眼睛,感觉很时尚也很干练。一张口便像放鞭炮似的,呱啦个不停,一看就是个急性子豪爽的那种女人。起初,不太熟悉,也不便多问,只是好奇地瞧瞧。她胃口很好,想吃羊肉泡馍,一眨眼功夫便会干掉一大碗。一会儿是奶子,一会儿又是水果,全凭这些,我看不出来她像个病人。
吃饱喝足,床上坐着实在无聊,她想下地走走。我这才发现她确实病得不轻,双手抓着床沿,也抓不太稳,脚步还不如学走路的小孩,每走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经过盘问,才得知她被医生初步判断为格林巴利综合症,也就是急性重症肌无力。看着她还那么年轻的模样,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想到了蔡磊对抗渐冻症的镜头。
慢慢熟络之后,她才告诉我。起初,她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感冒,头疼脑热浑身不舒服,在县级医院输液一段时间后,手脚仍然无力。于是,才被转入市级医院,仅一项化验,花费几千元,还是外地传回来的结果。病症确认之后,每天花费很高,而且所用药物不在报销之列,目前已经花掉十几万元。她的女儿已经成家,就在本市。她的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工作尚不稳定,家在县城附近的郊区。也许家境还算可以,可摊上这样的病,不知何时才能是个头。她说,她已没有别的奢求,只愿以后的生活能够自理就行。我和她相处两三天后,她要去省级医院进行专业的康复训练,随之作别。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她走时,心口隐隐作痛,竟有些哀伤,只能是送些默默的祝福和无力的安慰。
接下来便是二号人物,和她相处时间最长,也就顺便称她二号。她是先我们入院的,不过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两天,病情有所缓解,才入住十六号病室。她是一位退休教师,老伴去世多年,一直是她独自居住。一天早上,头晕跌倒后不知是谁最早发现的,她有意识时已住进了医院。此时,左半个身子已经没有知觉,生活自然无法自理。
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国企上班,似乎很忙,刚开始一直是大儿媳照看。小儿子是个医生,像是请了一周假,一边照顾她一边还搬着新家。她是本市人,因为生病,起初来看往她的亲戚很多也很热心,安慰的话语总是各具特色,而且有着温暖的味道。她的儿子媳妇也很殷勤,换班值守基本可以无缝对接。这不过都是起初,慢慢地亲戚少了,亲人也忙得接不上茬。一次中午早过了十二点,她还是一个人。我问她想吃啥不,她说再等等,可能等得实在饿了,让我喂她吃些馍,喝些奶子。好在不大一会儿,小儿子提着盒饭终于赶到了。
有一天,我听见她们家人的对话,像是看好了一家养老机构,商量着让老人过去。老人毕竟是有文化的,也爽快的答应了。但在一次无意的哀叹中,我听出了她的无助和无能为力。我们走时,她眼巴巴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她以后会怎样,只希望她能有一个妥善的晚年。
说了半天,一号人物还没出场,放在最后足在其地位和份量,她便是我家那位老佛爷。婆婆年轻时经常有病,是那种习惯性吃药的体质。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特别是近几年,没有繁重的劳动,没有忙碌的琐事,让闲下来的身体反倒是每况愈下,似乎各种药物都在轮番上阵,对她来说也是收效甚微。最近婆婆一直在念叨,她不行了,她要死了,我们总是百般哄劝,以为她真有了想死的念头。谁知那天早上快动身时,她哭着不愿意跟着我们去医院,理由是公公当年就是住进医院才去世的。我们哭笑不得,公公的病实在是无力回天的那种,婆婆得的只是常见的老年病。但她还是半信半疑,好说歹说才哄上了车。此时,我才发现,她是怕死的,她平日里念叨着自己的不行,只是想让更多的人关注她而已。
提前网上预约挂号,我们很快直接入住医院。她一辈子医院没少去过,却还是第一次正式住院,有点好奇也有点不甘。大夫检查时,倒也认真地进行着配合。虽然跟不上大夫的手势和节奏,但也很尽力,分明有了明显的老年痴呆症状,只是自己身在其中毫不知情罢了。本来她以为能住院一定是非常严重的病,所以躺在床上挂针时也显得有气无力,病似乎更严重了。但当她输完液下床之后才发现,她应该是病室里最优秀的那一个,本来不怎么利索的手脚一下子来了自信,走着走着竟走出了雄姿,连病情也减轻了不少。也许,没有对比,就不知道轻重。
输了两三天液后,状态有些好转,她便闹着要回我家。医院里有规定,凡是住进来的病人,不能擅自无故离院,可她像个小孩子,非要拽着我偷着跑。没有办法,我偷领出去,叫个出租几分钟弄回家去。她一下子觉得像放飞了,又好像这几天没吃过东西似的,反正一会儿吃这一会儿吃那的折腾半天,真还怕她吃坏了肠胃。快晚上时又偷偷地将她送进了医院。
她喜欢和人说话,一会儿说东,一会儿又说西,说着说着就不着调了。而其他病友虽不能走动,但脑子都是清楚的,只好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唠着。住过一段时间,似乎有所减轻,她着急出院,更着急回老家去,我们也只好随她。明明医院里看起来好多了的她,回到老家却还像以前的样子,可能没了比她更惨的人作陪衬,她彻底觉得自己更像病人了,或者她的病确实正在慢慢向着严重的方向发展。
十六号病室,每天迎来送来,不知见过了多少生老病死,它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而我只不过经历了十六号病室中一年之中仅有的八天,却似乎经历了几个人生。明明先前如意的日子,却转眼成了后半生的灾难。我不知道明天和意外那个将会先来到,但我从她们每个人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未来的无法预设。突然明白,健康的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珍惜当下微不足道的拥有,不去想明天会如何,走好脚下的每一步,才不会辜负这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