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河村,父亲伫立在门口等我们,一大早告诉父母今天回来。母亲接的电话,一个劲问我想吃什么?我说,玉米粥,煎鱼就可以了。再炒一缕秋韭菜,秋天的韭菜鲜美。母亲说,包酸菜猪肉馅饺子吧,你爱吃。我说,麻烦,包饺子一上午干不了别的活儿。母亲说,麻烦什么,包饺子不用烧菜,饭菜一锅出,多板正。我无言以对,中秋节那天我算了一下,在班上,走不开。提前拎着大包小裹回来过节,也挺好的。
车子刚拐进我家前边的胡同,就发现父亲站在门口,笑吟吟的迎接我和老刘。下了车,将吃的用的搬进堂屋,母亲已经炖好了黑鱼,烧了一盘豆腐排骨,钵子里煮着落花生,毛豆;两根红薯,红豆干饭。我赶紧把四方桌子摆在地上,天热,不适合在炕上吃饭。
老刘开车,不能喝酒。父亲守着好几种白酒,不敢喝。饭口儿,父亲说到土地,南河村这些年果园荒废了,几百亩山林被市里来的人买断了,一些土地杂草丛生。没人种吗?我问父亲。
父亲夹了一块板鸭肉,嚼了一口,吧唧吧唧嘴说,张姓家族,明字辈的人,就剩我和你三叔,再就是几个发小,睡地下的,进城住儿女家的,留在村里的,老的老,病的病,镢头都拿不动,还种什么地?
那就撂荒了?可以租出去啊?我追问,父亲说,谁租?好地块儿,有几家租去扣草莓葡萄大棚,偏坡棱角不平坦的地,闲置在那,无人问津。父亲叹了口气,要是我身体不出问题,我早就揽一大片地种了。头几年,梁大肚子家姑娘女婿,小李子承包过南河屯的大块土地,种药材,包了不到五年,中药材市场饱和了,很多药材供大于求,梁大肚子女婿就不包了。不讲信誉的一个人,你不包了,将土地还原最初的状态啊?他没有遵从承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南河屯的,等屯里人发现梁大肚子女婿不见了,他住的房子铁将军把守,大伙惊呼上当了,因当年有许多人在梁大肚子女婿手下干活,他欠着村民们的工资。
有厉害的村民,向乡里参了一本,他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梁大肚子,只好替女婿还债。父亲说,到现在,梁大肚子还在替女婿换饥荒。
去年春天,杏花开时,南河屯来了一对中年夫妻,穿着讲究,谈吐文雅,两人是夫妻,开路虎进入南河屯。四处打听,想买一栋坐南朝北,院子很大,房前屋后有点土地。院子里活着一口老井,一棵枣树,一棵桃树。男的姓甲,女的姓罗。找来找去相中原先生产队用过的黑瓦房,两口子拿到房门钥匙,基本定居下来了。晨光熹微,老甲和老伴儿就忙开了。
为一架黄瓜松松土, 施施肥。给小青菜浇浇水,摘几枚茄子,几穗青玉米,掐一捧葫芦叶煲汤,抓一把玉米粒喂鸡鸭鹅。南瓜爬满墙头,牵牛花缠绕着玉米棵,南瓜藤。院子的通道,站着一棚巨峰葡萄,蝴蝶,蜻蜓,蜜蜂这拨来了,那拨走了。各种花儿从院里开到大街很远,老甲和老罗都是铁路工人,退休金也多,放着城里的别墅不住,非搬到南河屯,理由很简单,就是喜欢村子的气候,环境,以及土地。他们揽了十亩地,机器化种植,收割,隔三差五上大田走一走,看一看,了解庄稼的生长情况,秋天,雇南河屯的人收割,一车一车拉回院落,买了四个铁粮仓,来年春天,找脱粒机,脱完四仓玉米,卖掉。留一部分养两头猪,端午,八月十五中秋节,腊月末,杀三头猪,大连的亲戚朋友,来了一大帮。门口摆满各个牌子,进口的,国产的轿车。杀一头猪,能吃掉一半猪肉,城里的,南河屯的,五六张八仙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老甲和老罗为人和善,大格局,加上他每天晚上在自家院子拉几盏灯,放一个大音响,召集南河屯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来唱歌,跳舞。大家都很欣赏老甲夫妇,去年,父亲在大连医科大附属第一医院住院复查,家里有七八块,零散的土地,父亲左思右想,交给老甲了,交给老甲,不是给他了,只是暂时让他种几年。实际上,父亲母亲清楚,我们姐弟是不会回屯子种地的,一方面,有固定工作,需要朝九晚五上班。另一方面,雇人种地,投入一大笔资金,如果种玉米的话,扣除成本,没有什么预算。老甲说,老哥信任我,就不会让你失望。包你满意,哪天你想收回去,我立马腾出来,完璧归赵。我敢用我的性命担保,我对土地的热爱,不逊色你。
父亲问过我与弟弟,零散的地块,老贾种着,比撂荒强百倍。我说我没有意见,弟弟说,他一分钱不给啊?白种?是不是抓糊人?!要不,地荒芜了,也不给别人。
父亲说,老贾人不赖,我和你妈还吃过人家的鱼,几罐椰子粉,腊肉和芒果,对了,还有一罐云南的普洱茶。
弟弟就沉默了,弟弟不吱声,便是妥协了。姐弟都有工作,我除了上班,还兼职一家机构的小学生作文辅导班,回家看看的次数,少的可怜,雇人不划算。父亲说给谁就给谁吧,舍不得又能怎样?有时候,熊掌鱼翅不能兼得。今年三月份,父亲打电话给弟弟和我,老舅要把家里仅有的五亩好地租过去,盖葡萄大棚。一亩地一年五百租金,那可是南河屯上等的好地,种什么都大丰收。考虑到父母的身体都不好,弟点头了,我也赞同。毕竟老舅不是外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亲戚张一回嘴,不答应就是不近人情,非恼了不可。况且,老舅和舅妈开着三轮车来家里,将第一年的租金,递给父亲,亲兄弟明算账,父亲客套了一下,接了。土地有了依靠,不会荒芜,这是好事。
过不久,父亲有点后悔,觉得不该租出去,以往习惯性的,清早,或者黄昏,手里握着一把镰刀,悠哉悠哉,十分惬意的来到自家责任田里,摸一摸胖乎乎的玉米穗子,和玉米棵儿比试比试身高,掰一穗嫩玉米,塞到嘴里嚼,玉米的清香在唇齿和身体里弥漫。同人不能说得心里话,烦心事,均可以向玉米倾诉,向大豆,高粱,谷子,南瓜促膝交谈。相依相偎那么多年的土地,突然被抽走,等于一棵稻穗被抽走脊梁。咋办?父亲背着手,去老舅的大棚,看了一次,又一次。那个大棚里,有父亲的气味,父亲一闻就醉了,再闻就流泪了。他感到愧疚,没有好好打理土地,转手成了别人家的。
老舅看出父亲的端倪,爽快的说,等这茬葡萄卖完,再移交给父亲。
母亲不乐意了,既然当初应承过土地交给老舅, 出尔反尔不好。棚内的葡萄树,全挂花结果了,砍不得,砍了损失严重。亲戚都没得做了,父亲见母亲偏袒老舅,火就上来了,我的土地,我自己说了算,我想给说就给谁。母亲说,我不管了,你爱咋咋的。
这件事怎么平息的?我出面,送了一箱陈香酒,四斤牛肉,给老舅。老舅说,我可以把另外的土地还给姐夫,二姐。但有个条件,必须等棚里的葡萄树长到四年,产果旺盛期过了,再还给父母。事到如今,唯有如此了。
大片的土地,在流失,我不知道,父辈之后,村庄还活着多少土地,一座没有土地的村子,就是一个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