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筋钢骨连铸世界
——连铸设备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关杰的“否定之否定”
秦力
1963年9月中旬,从北京出发的一列慢腾腾的绿皮客车在京广线上一路向南,到了河南郑州,停了一天一夜。临近中秋,月亮虽然不太圆满,但是月光已经十分皎洁,透过车窗,洒遍了乘客熟睡的面庞和硬座车厢里的靠椅、茶缸以及杂七杂八的物品,斑斑驳驳的,显得混沌而亲切。月光伴着乘客时而均匀时而急促的呼吸或者鼾声,倒也幽静安逸,温馨自然。
当时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不久,人们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因而乘客的衣服并不靓丽,或者说朴素更为确切。一块一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在月光下和旧衣服原有的底色相比有点朦胧,也有点突兀。此刻,刚刚从北京钢铁学院(今北京科技大学)毕业的24岁青年学子、略显瘦削的福建莆田人关杰同样穿着补丁衣服,两肘和双膝上的四块蓝色补丁紧紧贴在洗得发白的一身中山装上,显得干练而精神。关杰坐在紧靠窗口的座位上毫无睡意,他想象着将要工作的西安重型机械研究所的情景,颇有点摩拳擦掌、踌躇满志的样子。
关杰坐久了,挪动了一下身子,他的目光透过车窗,望着已经有五分之四圆的上玄月。此时的月亮明亮而纯净,静穆而高洁,映衬得深蓝而略带暗黑的天空越发深远,天空明暗程度各异的星星点缀其间,远近高低不甚明显而明亮程度仔细看来还是有些许差别。关杰看着天空,心中默念了二十八宿的名称,又默念了否定之否定规律,在天空画了许多无形的方框,将那些明亮的恒星包围其中。方框恒星、恒星方框,星宿否定、否定星宿,这些存在的和想象的物象在关杰脑子里回旋往复,忽而幻化为钢水、钢锭、钢坯、钢板……他痴痴地看着、想着,眼神真诚地透着几丝期许,嘴角嗫嚅着露出几丝笑意。
这位日后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获得全国科技大会奖、国家科技进步奖、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为中国冶金企业连铸化和中国重型机械研究院股份公司科技创新做出重要贡献,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著名科学家,誉满世界的连铸设备专家,也许还不知道,他面前小桌子上大姐寄给他的两包家乡福建莆田特产:枫亭糕和咸馅红团是大姐东拼西凑了钱,大哥托熟人买来的呢!他只记得大姐在信中的嘱咐:咸馅红团是喜庆食品,庆祝你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你吃了大吉大利哩!枫亭糕是我们家乡鼎鼎大名的福建莆田美食啊,你一定去西安单位报到了送给单位领导。是哩、是哩!小弟关杰记下了!
绿皮车上的一枕浅梦
是哩、是哩!小弟关杰记下了!朦胧中,关杰将小桌上的两包点心挪动了一下,靠近自己胸膛放着,他舍不得吃么,他想带到自己单位所在地——西安辛家庙,和同事们共享哩。
后半夜,月光移去,客车仍然停在郑州车站。绿皮车厢微弱的灯光好像不忍打扰乘客们休息,似有似无漫不经心的随着车外的微风摇晃着。关杰睡意朦胧,他微闭双眼,一下子觉得好像回到了童年时期的印度尼西亚,在摇曳的煤油灯下,在海风和海浪的轻抚下,躺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数着天上的星星和椰子树上的露珠,听妈妈讲那福建莆田老家的传说,讲那位保障渔民平安的神仙妈祖……“我也要向妈祖学习,让中国人不受美帝和苏修欺负;让我们的钢铁事业腾飞猛进哩!”关杰敬佩感念着妈祖,立志要做妈祖那样的善人、好人,决心做好有益社会、服务人类的事业呢!想到这里,关杰心里美滋滋的。夜深了,他面带微笑慢慢地、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了自己的八个兄弟姐妹,梦见了固守家乡的祖母和辛苦做工的父亲母亲,梦见了母亲多次讲到的莆田同乡下南洋卖猪仔的苦难故事和父母亲在印度尼西亚谋生的辛酸往事。
他梦见目不识丁的父亲年近30岁才勉勉强强凑够了结婚费用,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可是面对连年战火,年馑匪患,婚后生活更加拮据的关家夫妇只得离开年迈的母亲,和乡亲们一起去南洋印度尼西亚谋生。他梦见他的父母亲疲惫的眼神、汗淋淋的前额、黑红色的脸庞、青筋暴露的双腿、一根一根数得清的肋骨,粗糙的手掌以及掌心一层又一层叠加累积的老茧;他梦见三四十岁正值壮年的父母被长年累月的海风吹皱的皮肤和脸颊上的道道血痕,他们的面容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甚至二十岁;他梦见在橡胶园割胶过敏浑身溃烂的父亲;他梦见在海边分拣海货手指红肿的母亲;他梦见大哥大姐小小的身躯依然承担了生活的重压;他梦见暴风雨中的茅草屋;他梦见全家十口人分食三颗细小红薯的情景;他梦见父母亲辛苦一天换回来一磅大米,勉勉强强煮了一锅稀粥;他梦见自己五六岁饿极了时得到的一根苦涩的青香蕉;他梦见暴风雨之夜,他和小妹妹蜷缩在妈妈怀抱,呆呆地望着茅草屋顶如注的雨水,他梦见自己在每一副辛酸图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秦篆:“否”。
否,否!远近高低、明明暗暗的“否”字充溢了关杰的脑壳,关杰的梦境……
郑州东边夜空微微泛白的时候,绿皮客车终于开动了,一路向西,向西安方向开动了。关杰睁开眼,他从痛苦的梦境中回过神来,看见车窗外晨曦微露,听见鸟儿们欢快的歌唱,他的心绪明显好了起来,古老的关中大地,周秦汉唐的辉煌岁月,秦始皇的铁剑,汉武帝的钢弩,春秋的铁犁,三国的铁塔,玄武门的刀光,辛亥反正的剑影,都城隍庙的熟铁旗杆,钟鼓楼的生铁油灯,以及马掌、䦆头、铁锨、锄头和现时的钢轨、钢梁、钢桥,镀锌钢、矿工钢、齿轮钢、切削钢……我的辛家庙,我的西安重型机械研究所,我的冶钢连铸设备,以及所有与钢铁有关的人物、事物:你们忠诚努力的儿子——关杰来了!
晃动的车厢,嘈杂的旅客,红日普照的铁轨、枕木、渣石、道岔,以及铁道两边绿油油出了天花,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在关杰眼睛余光中一扫而过。他捧着一本厚厚的《专业炼钢学》下册,心无旁骛地阅读着。大约读了50多个页码,关杰合上书本,他实在读不下去了,他眼前浮现的全是他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的身影。
关杰兄妹八个,都出生在遥远的印度尼西亚。这个家庭虽然人丁兴旺,但是由于父母亲不识字、没有文化,只能依靠干体力活挣钱养活全家,因而他家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关杰呆呆地盯着书皮,在他的印象中,生活在印度尼西亚的时光,全是他父亲疲乏佝偻的身影和自己日复一日,长年累月的“饿肚子”滋味。贫穷、饥饿让幼年的关杰体会到了底层劳动人民的苦难和辛酸。
在印度尼西亚艰难度日的时候,作为一家之长,关杰的父亲苦不吭声,累不停歇,事不避难,泪不轻弹。生活的困苦,劳动的艰辛他都能忍受、都能坚持,他心里想的、手上做的,全是抚养子女、培养子女的问题,尤其是男孩子的教育问题,是他在无数个苦日子里焦虑的核心问题。他整天思虑的是:我们炎黄子孙就要学四书五经,就要遵守固有的纲常伦理么。我们现在虽然身在海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也是要讲究的啊!
经过深思熟虑,为了不让自己的子女,特别是男孩子成为印度尼西亚的“土人”、“番子”,甚至繁衍几代之后忘掉母语,不懂得中华民族的礼义廉耻,成为地地道道的南洋人。这位虽然不识字,却有着远见卓识的父亲有意识地将几个大点的孩子在尚未成年时陆续送回国内,送回福建莆田老家,在孩子们祖母的陪伴下进入当地国民小学学习。
这位深具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关杰父亲,他除了将自己的孩子们陆续送回国内读书,培养他们“修齐治平”的责任感以外,还在一封又一封请先生代写的“侨批”里不断勉励孩子们要好好学习,练好本领,自立自强,报效祖国。在父亲的教育下,关杰从小就磨炼出了锲而不舍积极上进的性格,在他的灵魂深处烙上了深深的爱国印痕和十分迫切的责任意识。
按说关家的日子和村子里大多数普通人家一样:青壮年在南洋下苦挣钱,孩子们由老人陪同在家乡读书上进。生活虽然清苦,但是国内国外由一张一张“侨批”连接着血脉亲情,连接着人生理想,连接着将来的深宅大院和出人头地,更连接着“出将入相”“修齐治平”“舍我其谁”的责任意识。
可是,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列车上的关杰眼里噙满了泪花,在他刚刚九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因为长年劳累,贫病交加不幸在印度尼西亚离世。车窗外,河南平原地区的一洼洼池塘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多么像关杰母亲临终时空泛虚远的眼神啊!她牵挂着这个世界,牵挂着遥远的福建莆田老家,牵挂着她的父母,牵挂着她的兄弟姐妹,牵挂着她的孩子们啊!那一洼洼池塘多么像关杰姐弟的泪水汇成,盛满了这户普通人家老老少少说不尽的苦难和辛酸啊!
“否!”列车上的关杰拭了拭喷涌而出的泪水:妈妈您放心吧!民国37年(1948年),我回到了莆田老家,我回到了祖国,迎来了家乡解放,我们家被定为中农成分,分到了农具、耕牛和土地,从此哥哥姐姐辛勤耕作,我小学、初中也顺利毕业,而后保送上了莆田六中。现在,我大学毕业了,我学到了本领,我现在要去西安辛家庙,要去西安重型机械研究所。我以我血荐轩辕,我要用学到的冶金知识去报效祖国了!
列车快到河南洛阳了,关杰似乎看到了金黄色的大河之水,看到了武则天修建的那座空前绝后的高塔。是黄河吧!是高塔吧!关杰立即起身趴在车窗上极力远眺,可是车外的景物一闪而过,那里还有黄河、高塔的身影啊!
如果黄河大坝和武则天的高塔用钢铁铸成,黄河还会泛滥,开封还会城摞城吗?唐代高塔还会倒塌,埃菲尔铁塔还会一枝独秀吗?关杰失望地坐了下来,母亲离世后的一幕幕生活场景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没有几年,印度尼西亚通货膨胀十分厉害,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更加困苦不堪,尽管关杰父亲任劳任怨,夜以继日地辛苦劳作,却还是解决不了全家的衣食问题。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只得将嗷嗷待哺的关杰三妹抱给别人抚养,自己带着关杰兄弟回到了福建莆田老家求生。
可是,又一个可是,当时的中华大地,解放战争正进行的如火如荼。晚上躲在屋子里还能听到远方隆隆的大炮声音。没过几天,国民政府的散兵游勇骚扰了宁静的村庄,派差抓夫的,弄得鸡飞狗跳,老百姓不得安生。加上福建莆田人多地少,关杰父亲想尽千方百计也租赁不到半亩八分土地。实在没有办法了,关杰父亲只得又一次远渡南洋,去印度尼西亚求生。
关杰父子回国前,他的祖母已经去世。前几年先回国内的大哥和大姐仅仅念了两三年小学,只好辍学在家务农。节衣缩食供给二哥上学。这样,关杰的童年就在由大哥和大姐当家长的家庭中度过,从小养成了爱勤俭、能吃苦和独立生活的能力。
现在,看着大哥大姐寄给自己的枫亭糕和咸馅红团,关杰说什么也下不了口么,他暗暗地咽了口唾沫,说声“否!”随后果断地将枫亭糕装进印着“为人民服务”红色字样的绿色挎包,他要留着给西安重型机械研究所的领导和同事们品尝哩!关杰捧着咸馅红团,喉结动了一两下,然后慢慢打开层层麻纸包着的咸馅红团,将它们一一分给了车厢里的儿童和老人。
听着童声奶气的“谢谢叔叔!”关杰回到自己座位,悄悄吸吮了一下手上残留的几粒红色米渣,随后满足地砸了咂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嘛!关杰心情好了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母校——北京钢铁学院机械工程系系主任的毕业赠语:作为新中国的青年学子,你们成长过程中最关键的因素就是筑牢梦想,勇于实践。想我关杰虽然青少年时期感受了太多的艰辛困苦,但同时也激发了我一如既往的坚毅与执著啊!这段成长历程更是铸就了我的强国梦想啊!关杰的两个拳头紧紧地攥着碰在了一起,震得搪瓷缸子的茶水也溢了出来。
钢铁学院的两位良师
关杰擦拭干净小桌上的茶水痕迹,端起搪瓷缸子,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大踏步去列车上的茶水间打了一缸子开水。回到座位上,继续看着他的钢铁书。列车过了洛阳,在三门峡境内的豫西山区穿行,爬坡上坎的,车速越发慢了。关杰看书累了,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太阳逐渐西斜,黄昏的天空有大群大群的灰椋鸟起飞降落、嘈杂鸣叫,当它们飞近列车时,遮挡得车厢昏暗一片。
眼睛疲乏,光线微弱,关杰不能继续看书了,他望着伴随了他近十年的绿色挎包,虽然已经洗得发白,但那“为人民服务”的红色毛体字依然鲜亮。他知道挎包里装着从福建省莆田第六中学到北京钢铁学院学习期间,大哥大姐二哥写给他的几十封信件,还有几封他保存多年的父亲寄回国内的“侨批”。信里不但有对他的勉励和鞭策,更是充满了哥哥姐姐们和父亲对自己浓浓的关爱和亲情啊!关杰回想着每一封信的措辞、内容和哥哥姐姐的笔迹、父亲的语气,甚至信纸、信封、邮戳的变化他也记得一清二楚。是啊!按时间顺序串联起信件内容,不就是关杰回国后的详细经历和心路变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