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高挂，红绸招展，红烛摇曵。留声机正播放着岭南名曲《彩云追月》，祥和喜庆的音乐把整个军营浓罩在一派喜气洋洋又分外雅致的氛围中。当闹婚高潮的热闹喧嚣散去后，身着一身考究尼料军装的年青俊朗军医官，微醉着一张轮廓坚韧又喜不自胜的脸，步履蹒跚地走向粉红落地的床帷旁，他微笑着用手揭开盖在新娘头上的红头帕。
他惊呆了，伫立在新娘身旁，睁大双眼。眼前的新娘竟是如此的貌美若仙，楚楚动人。她肌肤赛雪，冷白亮堂的脸厐，红荤淡染，笑靥妖羞；她面如满月，眉似卧蚕，星眼闪耀，长睫扑闪；她鼻挺如峰，樱唇涂丹，云鬓欲度香腮雪，耳铛明月闪银光。这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杨家山下一枝花”的贞姑娘，这就是自己一把手术刀，向长沙城内的金店首富“横刀夺爱”的美绣娘？
年青俊朗的新郎抑制不住心头的千般满足，万般喜悦，他一把搂过娇羞盈盈的新娘，牵着她云鬓花颜摇金步，芙蓉帐暖秀鸳鸯。这不是在铺垫小说的情节，这不是杜㯢邻家儿郎的婚嫁之夜，这是回望我父母亲70多年前的世纪姻亲，回望一辈子在走人生钢丝绳的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的确是走了一辈子的钢丝绳。她一生的艰难苦恨，她一生的辛劳辗转，她一生无处话凄凉的悲苦境遇，此刻在我的笔下阴云沉郁，寒凝万千。
母亲出身在长沙东郊杨家山下，一个小小的傍水村落。那是个四围山环，傍村水绕，漠漠水田，白鹭翩跹，古樟同云盖，村舍如玉盘，美和精致结伴栖息的世外桃源。母亲的父亲是当地十里八乡有名望的雕花木匠，一辈子专注打喜奁的精巧手艺人。母亲的母亲是从小生活在教会育婴堂中，长成后毕业于教会学校的淑女。
优渥的家境，良好的教养，母亲天生丽质，性情善良贤淑，从小母亲就孕育着自身不向世俗低眉，不向生活叫屈，独立顽强而又忍辱负重的个性特质。这从母亲待字闺中，16岁就冒着风雪和蜚短流长，收养一个被疯娘丢弃的孤儿可见端倪。与我们无丝毫血缘的小舅舅，半岁不到就被他抑郁疯癫的娘亲丢弃在漫天风雪的道湖水塘边。我母亲听不得弃婴撕心裂肺的哭泣，不顾家人的反对从雪地中检回了我的小舅舅。她和外婆一起，硬是米汤烂饭将小舅养大成人。母亲在世俗闲言冷语的讥讽中，第一次踏着她人生的钢丝绳万般艰辛地走着。
18岁那年跟着外婆刺湘绣挣米粮补贴家用，被十里八乡说亲保媒的人围追堵截。处公最终同意了长沙城内一家开金银首饰店富豪老板家公子的说亲保媒，正准备着母亲的婚娶嫁奁。然而这门亲事最终却被父亲用所谓高超的医技，来了个“横刀夺爱”。
当时驻扎在长沙杨家山修整的国民党第四军某团部卫生队，遇到了大量上门求诊的疔疖恶疮的患者，父亲受命率领卫生队，对这种流行的顽疾进行了攻关。他们研制了一贴疗效极好的膏药，一个敷贴周期下来，疔疮恶疖便痊愈结痂了。于是父亲医术高超的本领被当地乡邻吹播得神乎其神，父亲也因此获得了外公嫁女的最终首肯。当然母亲也是心悦父亲这门亲事的，金店富豪公子虽有钱，但钱财如浮云，比之父亲一门既过硬又长久的医技本领，钱财富贵的金店公子便败下阵来。但外公和母亲对比医技和钱财的份量时，却忽略了一个对父亲身份的认知，那便是父亲是归属军队的。军队行色匆匆，烽火狼烟一起，随时要拍屁股走人，开拔前线。外公和母亲对父亲身份认知的忽略，恰恰是让母亲婚后的日子变得动荡不安的重要原由。这让离开父亲后，母亲在很长的一段战争岁月里，只能心有牵挂地走她人生的钢丝绳，无依无靠，步步惊心。
有道是“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连年的战火，一打就是十年八载，打走了日本鬼子，蒋介石又举枪杀向红色延安，这让已被日寇强盗铁蹄践踏的山河更加灾难频繁，老百姓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
母亲婚后不到两年，生下羸弱的大姐后，又怀上了二姐。然而父亲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无只言。母亲带着大姐怀着身孕在小舅舅的帮衬下躲兵匪，抗饥荒。即便在娘家暂住，也要面对外公和二舅舅的孤寒。外公不反省自己为女儿定亲的虚荣，忽略了父亲军人飘忽不定的特性，战争一起便嫌弃母亲是累赘。内处交困，生存艰难，大姐生着病，二姐要降生，这一切对一个出嫁不到两年，才二十出头的乡间弱女子来说，其艰难苦恨是无以言状的。好在，母亲生性坚忍，她咬碎牙齿和血吞，不怨天不忧人，自己背着包袱，小舅一担箩筐里，一头担着病弱的大姐，一头担着锅碗瓢盆，沿途乞讨，庙宇求医，风餐露宿，飘泊四方。
母亲终于在一老乡家废弃的猪栏中生下了二姐，大姐也在庙里和尚点化的符水治疗下，吃小舅舅讨来的百家残羹冷炙，疾病痊愈了。
母亲曾给我讲过，她躲避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万恶日寇的一段往事。母亲说，一次逃难途中，刚进村就听到并看到村里哭声震天，救命声怆地，村民四处逃散的惨象。母亲按村里逃出乡邻的指点，让小舅抱着大姐躲在柴草中，自己则抱着刚满月不久的二姐，寒冬腊月跳进树枝遮掩的冰冷水塘中，浸泡了一个时辰之久。待日本鬼子离开后，小舅舅从刺蓬覆盖下的池塘中捞起母亲，及母亲怀中的二姐时，母亲早已冻僵并昏死了过去。
每每我在听母亲诉说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时，能看到母亲眼中噙着泪，充满对万恶日寇的深切仇恨。但同时我也读出了母亲战胜生活磨难的无比坚忍意志，却听不到母亲对苦难生活的一丝埋怨和叹息！苦难深重的母亲啊，那段悠长的战争岁月，你独自走过了您人生中一段艰苦卓绝，风雨飘摇的钢丝绳，作为坚忍不拔的中国传统女性，您的心胸该有多么的宽广与厚重，您的意志该有多么的坚强与不屈，您的毅力是何等的壮丽与强大啊。
然而，伟大而平凡的母亲却是再也朴实不过，再寻常不过的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和人之母，在养育和教益儿女方面，和农村的普通妇女们一样，奉献宽广博大的爱心，付出体贴细腻的情感，有的是对儿女们无私无尽的教益和鼓励。
战争结束，父亲所在的国民党第四军兵败山倒，父亲被俘归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在朋友的接济下，父亲和母亲在道湖乡邻们的连房傍，搭起了两间简陋且一遇风雨就飘摇不定的茅棚，又开始了一段更为艰苦卓绝的乡间生活。
母亲没有像父亲那样对孤寒冷薄的外公心生怨意，毕竟那是母亲的父亲。尽管外公实在是薄情寡义，他把父亲抗日战争后交给他那笔据说数目不少的钱，用来为二舅舅盖房娶亲，所剩少量钱以母亲的名义置了几亩薄田出租收息，让母亲土改时划了个小土地出租的成分。那笔钱父亲交给外公时，清楚地拜托这个他深信的老丈人。父亲要外公用这笔钱，在长沙闹市买两处宽宅大院，一处临街用来战后父亲回到长沙开办私人诊所，一处用来居住。父亲太过相信亲情，他不知当年这位所谓义无反顾选他为女婿的岳丈，竟然是这么不靠谱且见利忘义。早知如此，当年这笔钱父亲就应该悉数交给母亲，等战后父亲自己来处置多好，也不至于父亲被俘回到长沙后，因两手空空，拮据万分而被动地和母亲生活在被白眼的道湖娘家。
没办法，母亲只能在这两间茅棚里默默承受着磨难，相夫教子，劳作田地，操持家务，无怨无悔精心养育哈护她的四个女儿。父亲到底过不惯在道湖乡下这种憋屈至极的日子，于是母亲又跟着父亲从道湖迁居到长沙城里，在城里南大十字路租赁公馆，依然无怨无求地过着艰难的日子。而此时母亲除操持家务，打点父亲营生的名贵中药材之外，还艰难地怀着身孕。不久母亲因闻麝香而早产下我来，这一家庭的变故也让父亲最后一次与他命运的机遇失之交臂。
租住在大公馆时，父亲再次邂逅了他一位已做到解放军师部参谋长的老乡，与父亲前次在浙江湖洲兵败被俘虏时遇到的解放军医院院长身份的老乡一样，这两位老乡其实都应该是父亲的贵人，是引领父亲走出命运泥淖的天使。他们劝父亲加入解放军队伍，随他们南下去解放全中国。第一次是父亲对十多年的战乱厌恶之极，他对战后回长沙开办私人诊所的筹划，十分挂心，因此他错失了那次良机。这次却是母亲早产的家庭变故，使父亲因儿女情长，与命运的安排背道而驰。我长大后，每每听到父亲痛心疾首懊悔他的这两次彻底改变命运的玄机时，我也问过母亲的态度。
“妈妈，湖洲那次父亲掛念他回长沙办诊所，其实不怪父亲没有把握住机会，只怪外公太不靠谱，把父亲的钱昧掉了；租住在大公馆这次，您为何不鼓动父亲把握好参加解放军南下的机遇呢？”
母亲笑笑对我说：“还不是因为你，你要不是早产，我会极力鼓动你爸爸参加解放军并南下的。唉，时运巧合，你爸爸就这背时的运呀！”
我知道母亲在和我说笑，但我却认为母亲是对的，她一个弱女子又早产，除去父亲还有六口人，而子女们大多嗷嗷待哺，需哺育教养。战火无情，父亲若走了，母亲柔弱的肩膀能支撑六口之家吗？而若父亲这次跟随解放军南下，又要走多久？有无生还的可能？这些前景谁又能预料呀。对父亲两次足以改变他命运乃至全家命运的机会，就这样失之交臂，成年后的我虽也时时为父亲惋惜，但我依然能够释怀。是的，改变一个人命运的转机，有时即便在眼前招摇，但时不来运不转，你奈它何。正如同母亲不止一次的总结与父亲失之交臂的两次机会时，所引用的《今古贤文》中叹息的那样，“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睿智的母亲其实也在积极想办法，她劝勉父亲并催促父亲，亟刻去香港一趟，联系父亲原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在香港的被服厂，看能否接受我们全家入厂入港的申请。父亲去了趟香港，满怀喜悦回到长沙，军部被服厂同意了父亲的申请。父母亲于是紧张忙碌收拾家什，准备全家即日就动身迁居香港。然而命运有时也会冷不仃地给人们开一下恶俗的玩笑。当父亲和母亲领着我们姐弟五人到深圳的罗湖桥口岸时，口岸张贴的布告显示，内陆居民去香港的通关已于不日前关闭，啥时通关要候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的通知。
捶胸顿足也好，欲哭无泪也罢，谁也摆脱不了命运的左右，这是现实。母亲安慰着撕心裂肺的父亲，事已至此，拿石头打天也无济于事。回吧，回道湖去，那里终究有两间茅棚，几丘水田和一处菜园子。天无绝人之路，硬着头皮往前奔吧。
一生在钢丝绳上艰难跋涉的母亲，又一次显示了中国妇女身上几千年来的英雄气概。所幸的是回到道湖的父亲，不甘心自认为的一身医技被埋没，他四处奔波辗转，终于被政府重新录用，进了长沙岳麓山下的一所公办中学。母亲则放下一切幻想，她生于道湖长于道湖，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过去战争年月烽火连天，饥寒交迫的漂泊岁月都捱了过来，何况眼下丈夫已回到身边，还怕捱不过去？要生存，要养儿育女呢。母亲的英雄气概浮现在她虽已迈过青春的门槛，却仍然秀丽漂亮的脸膛上；母亲向困难讨生活的决心和意志涌动在她看似柔弱却无比坚韧的苗条身段上。母亲没有多话，她领着稍大的姐姐洒扫宅院，清理住房，收拾罈罈罐罐，安置柴米油盐。我们家那两间风雨飘摇的茅棚又见炊烟升起，我们姊妹也欢腾于道湖村落，看夕阳照耀着的大地。
这次在道湖的安居，一住就是六年的光景。
这六年，是母亲一生中最扎实最辛苦的一段生涯。母亲含辛茹苦，披星戴月勤俭持家，披肝沥胆地在田里家里奔忙辗转，把个虽贫苦却极为温暖的乡间农家院，打点得风雨阴晴，安定祥和。
那段时日，父亲在岳麓山下的学校当校主治医师，工作忙碌不说，还要频繁地参加各种政治运动。毕竟，父亲国民党中校军医官的历史身份，太过于敏感。因此父亲每每从河西隔河渡水，舟车劳顿地回道湖家中，也只能是行色匆匆，来去如风。家中的繁琐事务，田间地头的农活，子女的读书教养，全都指望母亲那虽柔弱却无比顽强的肩膀担当着。父亲的工资并不高，但家里的油盐酱醋茶，子女的衣食住行等繁复杂费，父亲是要极力承担的。父母亲没有明确分工家庭沉重的负担，但他们配合默契，互相支持，共同支撑着我们全家度过了那段艰辛劳苦的平凡岁月。
我不知道父亲在工作单位的辛劳辗转，但我心底却铭刻着母亲在她那段走钢丝绳般的生涯中，所有的劳碌和艰辛，所有的愉悦与苦恨。多少个晨昏，多少场风雨，多少轮白昼，多少个夜静人深，母亲像只被沉重生活鞭挞的铊锣，不停转动在道湖水乡的阡陌，及漠漠水田，畦畦菜园；母亲又像只永远展翅而不知疲倦的知更鸟，屋里屋外，灶台房间，儿女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母亲辛劳地操持着，谆淳教诲着，温柔地哈护着。母亲是家中一盏照彻两间茅棚的明灯，她用她那并不怎么耀眼的光芒，照耀着她的丈夫，她的儿女，在艰难困苦的生活道路上不屈不挠，砥砺前行。我至今都清晰地记着在道湖，母亲留在我心底的几件小事。
一次母亲下水田插春秧去了，我带着哭闹的弟弟去田头找妈妈。我和步履蹒跚的小弟弟看到正弓身弯腰插秧的妈妈，便跳着哭喊着妈妈，一不留神，我牵着小弟弟的手被他挣脱了，小弟弟扑面倒进了混浊的水田。我慌了神，也跳进水田中去拽小弟弟。但水田的水和滑溜的泥即刻让我陷进泥中，倒入水中。我和小弟弟都被田里混浊的水呛得大哭起来，泥浆也糊了满脸满身。而此时田中的人都在专注地插秧，没人发现我和小弟弟落水。
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