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民办教师生活
许多年里,我都怀揣那张师范毕业证睡觉。闲暇时,像看新媳妇一样,看着那张毕业证。她见证了我那几年的青葱岁月,给了我无限的享受。不敢说鸿运当头,起码有了碗饭。于是,我轮换着握紧笔头和锄头,上了讲台是教师,蹲在田边就是农民,让农民偷着和教师互换角色。
那年,具体地说1980年7月16号,洛阳地区拿出高考指标,从民办教师中招考师范学生。这天是考试的日子,从全县450名考生中选取其中的40个。坐在卢氏一中南门边刚落成的教学楼里,我好象一块烂芋头,在筛子里任人摇摆。但我的心很蓝,像头顶的天,没有白云飘荡。云,很复杂,而我的心很单纯,就只有一个目标,考上。
在进考场前,村里有一群小孩,其实也是我的学生娃,曾向我报告过,他们箩面出字,说我能考上师范。是真是假,我不敢相信,但的确那年时兴箩面出字,还传说当时面箩下出的字,是毛主席的意思,我受宠若惊,更不敢确信,但又不能抚了孩子们的一片热心,只能嘿嘿笑纳。
想想民师的日子,亦教亦农,有《北京大学学报》《朝霞》《河南文艺》等朋友陪伴,滋润着学校生活不再单调。有同事带着一帮同学自学,我隔墙聆听,跟着长进不少。《学习与批判》杂志,上海市办的,理论性颇强,每期都有好文章。和这些书伴为友,糁子饭就酸黄菜也是美味佳肴。那天接过政治考卷,见到了考题,像多年不见的朋友,亲热,亲切。觉得这几年书没白看,杂志也没白订。感谢我的高中老师兼班主任杨树人,每每都把我的作文当做范文,以致红遍全校。还有武汉大学数学系毕业的常增义、新乡师院{现在的河南师大}数学系毕业的李万星、河北农业大学毕业的郭世勋,兰州大学化学系毕业的赵晓聪,他们深入浅出的讲解,滋润了我那枯燥的心田。1972年冬,洛阳地区组织高二年级统考,我们这一届师生,让文峪中学扬了名。
考卷,像满地的庄稼,北风一硬,谷子的头更低,豆荚涨了,我左手拿镰,右手挽绳,恨不得把到手的庄稼都收回来。想想1977年12月5号到7号,都知道,这是恢复高考第一年高考的日子,同样这个地方,只不过那时都是土坯教室。三天下来,信心满怀。可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孙山上。我的谷子,我的豆荚,怀疑是被一群麻雀偷走了。一直怀疑,我的考试分数被人李代桃僵。多年后,遇到机会,去查分数,被告知当年的档案不置可否,无果而终,这才得以死心。
民师的日子,想来挺宽心的。那时,压根就没有统考这一说,更不存在排名次。也考试,任课教师自己出题,自己改完,把试卷发给学生了事。还有一年,我们进行教育改革,学期考试就是让学生自己动手,把课后生字表按偏旁部首分类整理出来。那时,没有教师间互相听课,没有检查教案和作业。
那时的天,总是一碧如洗,总是白云飘飘。公办教师,放学后手背身后,悠哉游哉地,到禾苗翠绿的田间地头看农人劳作,到河边捡拾流水的飘逸。我们民师就没有那么惬意了。春夏白昼长,早上八点开始先是一节语文自习,学生哇啦哇啦读书,我可以出学校后门,跳过庵沟小河爬,回家吃早饭。抹抹嘴,抬脚就回到了教室。早自习后各上一节语文和算术课,就放学了。下午一点半,开始上一节算术自习,再上两节副科,诸如常识、劳动、体育、图画和唱歌课,还有一节课外活动就放学了。课外活动其实就是大扫除,大部分学生一下课就走了,留下值日生用不大一会儿时间把校园和教室扫好,这时喧嚣的校园立马清静下来。太阳才有西斜的意思,学生走了,我们民办教师也都可以离校了。我回到家,吃过饭,还可以随生产队社员们再去地里干一晌活。夏夜看麦场,秋夜果园看苹果,冬夜看保管室,每夜记五分哩。虽说民办教师一年有秋季1200分,夏季2000分参加生产队分红,但放学后和周末节假日还能额外挣好多工分。一月补助8元钱,所以我的发小戏称一年一辆半旧自行车。
秋天和冬天白天时间短,下午放学后干不成队下活,我就背上竹篓到黄家沟、野猪窑和大凹壕树林里搂树叶。树叶可以打糠喂猪,也可以烧火做饭。我家院子的两个墙角,一个是猪圈,一个是草棚。猪圈是猪的家,猪是我的希望,我憧憬着未来,憧憬着美好。草棚,可以堆放搂回来的树叶。猪和树叶为邻,相安无事。
77年高考和这次师范学校招生考试复习,我在柿叶飘红的小路,在黄叶铺满的树林间,用竹老挖抓当笔,以大地为纸,把树木当成老师,认真做题,认真背诵,接受它们的检查。什么亚平宁、欧罗巴,什么辩证唯物主义,机械唯心论,统统成了我竹篓里的树叶叶。至今,我还保存着77年河南省高等学校招生考试政治、语文、历史和地理考卷。我人在树林里,心早飞向了毛主席纪念堂。
孙山上,我的心生疼生疼。
今天这次师范学校招生考试,到手的庄稼,可千万不敢再让麻雀啄去。
一个盛满霞光的黄昏,街上贴出红纸,和那年一样,公布了考上师范的名单,很幸运,我名列其中。那群孩子又来了,老师,我们没骗你吧。我像对弟兄们说话一样,对他们说,咱们都会出息的。
那张红纸上,文峪公社共6个人。他们是,解改性、马战营、常福成、常聪有、李风玉和本人。
解改性,博菜沟人,在香子坪学校教书。香子坪学校,我知道,抱犊寨山脚下的一个小学校,山色翠绿,鸟声啾啾,很不错的地方。师范毕业后,他做了一段教师,就转行到了县政协工作,再后来,他办过一段报纸,《豫西药城信息报》吧,也写了一些不错的文章。
马占营,毕业后不久,当了文峪乡的教办主任。他,英年早逝,没办法。
有人说,卢氏师范79届学生副科级干部多,80届教办主任多。还真是的。杜关、范里、官坡、徐家湾、朱阳关、五里川、双槐树、文峪等乡的教办主任或中学校长都被我们这届学生沦陷。
常福成,我们都称他老大哥。那年,国家求才心切,招生年龄一再放宽,上限至28岁。但凡县级以上优秀教师,35岁以下都可报考。常老兄芳龄34岁,儿子8岁,嫂子的肚皮又大了。可他是县级优秀教师,符合政策,被荣幸了。在校期间,他学校家庭两头窜,颇有点像电视剧《北风那个吹》里的韩老六。每逢星期三,他都要请假回家,我们嬉笑他,但班主任郭老师知道,他是回去为孕妇担水,他的家在高高的山坡上,吃水是大事,所以他请假没有不批的。我们都很羡慕他,戏称周三是他的“担水节”。
常聪有,这人很聪明,那年考试跟着我复习政治,考了80分。在学习上,他是踏实的,工作上也是踏实的。为人低调,不喜热闹,即使在山沟的学校倒也其乐融融。
李风玉这人,我高中同学,师范时同桌,成绩很好,文笔也不错。那年我们考上师范,他妈说得好,钓了一条小鱼。这话不错,对于心高意大的我们,再确切不过。重要的是他修行到了,毕业不久就又考上南阳师院中文系,回来就进了县纪检委,勤恳工作,成为正科级干部。
说起李凤玉,这人不说话光是闷头干实事。那时,他和邻村的一个民办教师谈了对象。这年年底,有个同学要去武汉过年。不知怎的,叫他知道了。费了好大的事,弄来了钱,找到这个同学,千交代,万叮咛,给咱受个劳,费个心,在点意,叫眼高的人去街上看看,瞅瞅,武汉的年轻女子时尚什么,流行什么,说实话,就这点少得可怜的一点钱,趁钱办事,买个物件,给心上那个小妹妹表示一下,拽住她的芳心。
年后,同学从武汉回来,没有辜负凤玉的心愿,一条色彩亮丽的纱巾飞到了他女友的脖子上,艳若风中玫瑰,女友心花怒放。
在凤玉的支持鼓励下,女友也考上了洛宁师范,用村里人的话叫他们都成了拿粮本的公家人。
再说说本人。
本人实在无才无钱有霉运。父亲早亡,佩服债台高。母亲多病,还有个小妹妹。就是这个家境,我常想,如果77年考上学,就是人到了学校,心还在家里。说不定光景会烂包成啥样。好在我们这届学生,民办教师每月11元的补助费照发,再加上师范学生生活补助18元,顶住一个代课教师的工资了。我们每月还有0.5元文艺费,看电影的。我素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等美事,上学不拿钱,还能领到代课教师一样的工资。就这,入学第一天,中午肉菜0.35元,素菜0.15元,掏吧。我吃劲掏了掏衣袋,除了录取通知书,就什么也没有了。人家都打来了菜,蹲在地上美滋滋的。我,我悄悄地走到一个不认识的同学面前,红着脸,好半天才从嘴里磨出声,有多余没有,借我一毛五。同学沈春亭,看了我一眼,这够不够,一张五角毛票给我。我说可够了。打了一份素菜,从手巾兜里拿出一个馍,面朝墙角,吃得很难下咽,不是觉着丢脸,而是心疼这一毛五分钱。多少年过去,见到老沈,说起这事,很感恩戴德的样子,他说不记得了。又说,你比我还可怜?
想想也是,接到录取通知后,去粮店转吃粮关系。人家说先得交粮食,不交粮食也可以,按粮食数量折价交钱也行。对我来说,两条道都是黑的。
说到这,还得说说我的外奶。
不能说我外奶没有娃,只是我的两个舅舅没有成年都夭折了。我还有个姨姨,在生表哥的时候死了。这就等于我没有舅舅,也没有姨。外奶好像是陪嫁品,随着妈出嫁落户文峪村,她的拐棍就靠在妈的身上了。好在我伯心肠好,很乐意也待见我外奶。
说起来,我外奶和我伯的死,只相隔三个月。也就是说在三个月内,我家去世了两个亲人。我伯在修07212公路时得病,从工地回来到县医院和郑州、洛阳及白马寺医院、孟津平乐医院看病,用我妈的话是花了不少钱,也没保住命。
我外奶可怜,摔了一跤,偏瘫睡在床上将近一年。没有娃,她理亏,觉得我妈养活着她就很不错了,我伯看病花钱,她哪敢提给她看病,或许就根本没有这想法。说实在的,不是不愿意花钱给外奶看病,家里如洗一样,只有不断加高的债台。真有点招架不住的感觉。外奶瘫痪在床近一年时间,我和我妈白天夜里一起陪老人家走到她生命的尽头。那几年,因为外奶和伯去世,过事多。那时过事不像现在,可以收礼金,埋人需要磨很多粮食,也要花钱。过事就是过难关,收的是包着柿块、萝卜块和萝卜缨的玉谷面大馍。
所以,那几年,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这粮店,转吃粮关系,他们的规定,是政策,不然,人家为啥凭空给你粮票,凭空给你供应面粉。两手空空,只有去借。借,脸再不值钱也是脸,不好张口也得张。好在亲戚邻居对我好,终于借来了粮食,度过了这一关。谁知一开学,就又向同学春停张了嘴。
文峪离卢氏城十来里地,他们都买了自行车,很方便的。他们都有了手表,很方便的。没有手表关系不大,没有自行车,来学回家,厚着脸皮得叫他们带上。可是,一回,两回能行,次数多了,时间长了,还真不好意思。尽管他们都说没事,咱一起回更好。但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周末回家就躲着他们,悄悄跑路。直到第二年春上,才东挪西借,靠风玉同学办事买了一辆二手没前闸的“独角兽”。
但毕竟,1980年搂草逮兔子,大鱼没捞到,钓上了一条小鱼,考上了县师范学校。
二、校园生活
多年后,听时任美术课的赵全中老师说,那时你们这届学生,是杨志斌和我一起去郑州,在省招生办录取的。我很诧异,我们还惊动了省招办?赵老师说,你们用的是高招指标,只不过考卷不一样,其他程序都和高招一样。
到校报到那天,我还不知道学校在哪里。结果跑到涧西地质四队那里,一打听,根本就没有卢氏师范学校,只好挽起裤腿跳过洛河,来到了东湾高中,只见学校大门上新贴的对联“今朝天下娇子,他年国家栋梁”,预感学校可能在这里,进去看看再说。
大门口左边里拐,见到了新生报到处。办好手续,找到寝室,里面大铺上已剩不多的空地,赶紧把铺盖一展,就到了教室。
教室其实就是东湾高中的教室,没什么特别,讲台、黑板、桌子、板凳,一样样。过了几个月,才换成一人一桌一兜可以上锁那种课桌,稍微有了一点优越感。报到那天,听说下午没课,我们文峪几个同学吃过午饭直接就回家了。
第二天我半夜三点起身,和头顶的星星一起,操小路,一步一步,不敢惊动路旁湿漉漉的小草,朝学校方向行进。过了望家村、麻家湾,绕过涧西村头,来到洛河边。秋天的清晨,凉簌簌的,洛河水拔凉拔凉。过了洛河,踩着田间小道,地里的玉谷穗子直愣愣扑进眼里,我已不再关注庄稼的长势,一心走进教室。到了学校,他们都才起床。
那时,学校每月发给男生31斤饭票,女生29斤饭票,有18元菜金。有了这些东西,我就再也不用借同学钱打菜了。得寸进尺,总还是想紧巴点,省钱家用。开饭时,我先打一碗2两的,吃完再叫舀1两,打饭的姚师傅总给舀上多半碗,这样我可以占点便宜多吃几口。3两饭2两馍,中午四两一个馍,买份菜,一天斤四两还是顿顿忍饥。上午最后一节课,我是在第一排女同学李玉霞的手表中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