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也不知这句话是从什么时候说起的,更不知道这句话被人们传了多少代。总而言之,无论在什么行业里,能被称之为“状元”的人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了。就像现在的歌星,虽说也有好多唱了一辈子歌儿的,可是能被称之为“歌唱家”或“艺术家”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的。
想当年,我爷爷就是我们这一带出了名的老木匠,虽说算不上木匠行业里的“状元”,那他也是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手艺人。
爷爷这个手艺人的名望不是他自诩出来的,而是用他一生的执着与超高的技艺换来的;是所有认识他的人赋予他职业的最高荣誉。遗憾的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爷爷就带着他的手艺永远地离开了。
而今,我已步入天命之年。这么多年过去了,爷爷的样子在我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个头不算高、永远的光头上长满了白头发茬的小老头儿。除此之外,有关于他外貌的其他特征,我却再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有一点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爷爷是个名副其实的、不折不扣的手艺人。他的思想里不但承载着老一辈手艺人都具备的执着于认真,同时也继承了老一辈手艺人的臭脾气。
记忆里,爷爷在干活儿的时候,无论是谁,只要稍微靠得近了一点儿,他立刻会瞪着眼珠子来一句:“滚远点儿,这儿是你待的地方吗?”听见这句话后,就连我这个亲孙子也吓得跟个“孙子”似的走开了。谁也不知道不走开的后果是什么样的,也没人敢去尝试,因此,也就从来没人听到过他下一句说的是什么了。
听爸爸说,爷爷当年学手艺的时候,真的是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出徒的,后来才慢慢成了家喻户晓的手艺人。我估计,爷爷当年学手艺的时候肯定没少遭罪,要不然,他哪儿来那么大的脾气呀!
爷爷出生于清•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那是一个封建思想已经根植于所有人骨子里的时代。出生在那个时代的普通人,想要在朝廷里混上个一官半职的,估计比求死都难。至于刘宝瑞的单口相声《连升三级》里那个张好古的故事,也就是个笑话而已,即便就是用真人真事儿改编的,至少在故事的开头也都明确介绍了,张好古是明朝年间一大财主的儿子,并且还误打误撞地借了魏忠贤的光,之后才有了“连升三级”这个故事。
我家世代为农,从老祖宗那会儿就一直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一代又一代传承至今,连个财主的边儿都没粘上过,更别提遇上魏忠贤那样的草包大官儿,再凭借“很好”这两个字吃一辈子的朝廷俸禄了。
别看我家族谱里没记载着官职显赫的人物,可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能够一辈又一辈地延续至今,依然香火不断,这就足以说明,我们家从老祖宗那会儿就是治家有方的。
爷爷出生在这样一个忠厚传家久的本分人家,从生下来那天就注定当不上官儿了,可是血液里又没流淌着做买卖基因。像他这样的人想要出人头地、延续香火,学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应该相对容易一些。可是,学手艺又何谈容易?首先要有师傅带才行。即便有了师傅带,总不能跟着铁匠打一辈子铁;随着石匠凿一辈子石头吧!想要把手艺学精、学透,没有恒心是不行的。
爸爸没见过我太爷爷太奶奶,只是听说爷爷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木匠师傅学手艺了,直至中华民国中期才正式出徒、另立门户的。
手艺人和艺人不同。手艺人不需要有“平地抠饼,当面捉贼”的能耐,只要自己的手艺过硬,肯卖力气就行。
最初的时候,爷爷给人家做木匠活是没有工钱的,都是拿粮食折算。
爷爷凭着他高超的手艺和实实在在的人品,很快在我们当地赢得了好口碑,找他做活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一年三百多天都很少有休息的时候。因此,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月里,爷爷的条件相对于好多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好多了。
“家有存粮,心中不慌”。媒人应该是冲着这句话给爷爷保的媒,要不然,从小就没了父母的爷爷,哪能娶上比自己小了十多岁,且貌美如花的奶奶呀!
奶奶是个裹了小脚的女人,没啥文化。别看她没啥文化,过日子却是把好手,特别会精打细算。在外人眼里,爷爷家家里家外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其实,那都是奶奶迈着她那双小脚儿打理的。我见过奶奶那双小脚,真的是传说中那种三寸金莲。
自从爷爷娶了奶奶后,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木匠活、旱烟袋、烈性酒,再有就是白劳毛(白帮忙的活)、睡大觉了。
我知道爷爷喜欢喝酒,而且特别喜欢喝“老白干儿”。可是,我却从没见他喝多过。奶奶说,早年间干的木匠活儿都是榫卯结构的,稍有偏差就会功亏一篑。正因这一点,爷爷才养成了干活有谱,喝酒有度的习惯。
还别说,自从奶奶过了门儿之后,爷爷主外,奶奶主内,两人的日子就像是芝麻开了花。
人们习惯说“成家立业”,爷爷却是“先立的业,后成了家”。事业有了,媳妇也有了,下一步就该考虑传宗接代了。
爷爷和奶奶这辈子共育有十个孩子——六男四女。这十个孩子里,我只见过四男二女,却从来没见过另外几个。爸爸说,另外几个都夭折了。对于这,我并不感觉到惊讶,因为在那个医疗水平极度落后的年代里,大部分人家都有孩子夭折的现象,爷爷的十个儿女能保住六个,都算是实属难得的了。最最令我惊讶的是,爷爷竟然给四个儿子都置了房子,并且还都说上了媳妇。毫不夸张地说,在那个年代里,能保证存活下来的孩子里没有打光棍儿的就算不错了,更别说还要给他们置办房子了。
都说手艺人有个规矩——传男不传女。可是爷爷的手艺不但传给了爸爸和二叔,竟然还传给了几个外姓的徒弟。遗憾的是,所有跟着爷爷学手艺的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被人们尊称为手艺人的。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八十岁的爷爷依然还能上房钉椽子,这对于他来说,那都是轻车熟路的小活儿。可是,爷爷在八十一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病好之后,他的两只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了一辈子手艺人的爷爷万万没想到,他的晚年居然生活在属于他一个人的黑暗世界里。
在我上初二的那年(公元1990年),八十五岁高龄的爷爷告别了所有的亲人,带着他一身的好手艺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纵观爷爷的一生,他跨越了清代、经历了民国、又赶上了新中国这三个时代,真可谓尝尽了人间疾苦;横看爷爷作为手艺人的这一辈子,他到底得到了啥?我不知道。他又失去了啥?我不太确定。他最后又留下了啥?我不明白。总之,自从爷爷走后,“手艺人”这个称号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