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宏原创系列散文《万家烟火》四
老乡见老乡
前不久回了趟河南老家,在长途列车的软卧车厢里,偶遇一位正宗的河南太康老乡。我们俩一打开话闸子竟把“老乡见老乡,彼此诉衷肠”发挥到了极致。热烈、兴奋、贴切、周全,酣畅淋漓。我们聊的都是老家的过往,老家的现在,老家灿烂辉煌的远景,但最后我们也对家乡父老那些陈规陋习,那些因循守旧,那些充满奸诈和欺骗的小伎俩无情地揭底,大肆的吐槽。的确老家文化习俗的劣根性,老家父老们习性里所浸润的负面东西。个别老乡的欺诈,伪善、图谋不轨并落井下石的卑劣行径,老乡之间那种处心积虑,互相摧风踩架的许多事例都让我们一下子神色凝重,心绪苍凉。我们由一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唏嘘渐转为了“老乡见老乡,背后给一枪”的恼怒,最终化为了“老乡见老乡,彼此多思量”的冷峻思索之中。
如果通俗地理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应是指同乡在异地相逢时,倍感亲切,共诉衷肠时激动喜悦神情的强烈流露。也应指老乡之中在共克时艰时互相帮衬,互相关切的深厚情谊。后来这句民间谚语因世风的蜕变,戾气的上升戏谑为“老乡见老乡,背后给一枪”的玩笑。即便是玩笑,但却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地讥讽了现时,人与人之间相互作践,互相构陷的现实。当然,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践,互相构陷并非今天才有的一种社会恶俗,而是华夏民族几千年生活艰辛形成的痼疾。
软卧厢里偶遇的这位河南老乡是一位深沉睿智,机警干练,身材略显发福的将近老年人。他姓张,退休前是老家周口市发改局一位负责对外招商引资的局级干部。张老乡告诉我,若按他原夲的人生轨迹,他是要做职业军人的,只可惜“老乡见老乡”的柔情侠骨让他从部队正团级干部的位置上栽了下来,转业到地方做了一位坐了三年冷板凳的闲职干部,不久前便光荣退休了。张老乡告诉我,他从团级干部的位置上栽下来就是吃了他个性上的大亏,但个性决定命运的魔咒又始终渲示了了他人生历程的丰富多彩,谱写了他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生故事。
这位张老乡是1977年应征入伍的农村兵,他的入伍就具有一点传奇色彩。那年他在公社武装部前排队报名时,有两个公社干部的子弟因插队被他斥责,他们因此而打了一架。当时前来接兵的李副营长只看到了打架的场面而不知晓打架的原因,就气恼地将他和另两个打架的干部子弟喝斥着清除出了报名的队列。当时是排在他后面一个农村青年当众作了公正的解释后,他才被接兵的李副营长即刻接受了他这个既见义勇为又身手不错的农村兵。但那个为张老乡作解释的同乡青年人却不知为何,后来被刷出了当年应征入伍的名单。那个曾为他当众澄清打架事实的青年人姓赵,居住的赵庄距张老乡居住的张庄不到两里地,但却属另一个大队。赵青年被刷出了应征入伍的名单后,他从赵庄连夜摸寻到张庄张老乡家里,把他被刷下来的原由哭诉着告诉了张老乡。原来赵老乡入伍的所有条件虽不错,但他应征入伍的名单还是被和他们家有过节的大队干部,故意找茬污告而被刷了出来。张老乡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去向接兵的李副营长报告了赵老乡事情的原委,最后李副营长在调查了事情的真家后,那个赵老乡也如愿应征入伍了。这样张老乡和那个同一个公社的赵老乡遂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
1979年2月17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张老乡和赵老乡所在的部队接到命令参战,他们俩人都十分激动,和平年代战争虽远离,但亡我之心的边界敌人还是虎视眈眈,时刻在觑觎我们伟大租国的大好河山。尤其是忘恩负义,始终怀有狼子野心的越南,我们才刚刚帮助他们打跑了盘锯在他们土地上将近八年的美国佬,可他们调转枪口,竟然在我国边境肆意挑起战端,破坏骚扰我国广西、云南边境人民的正常生产和生活。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人民解放军决定对来犯的越南给矛自卫反击。于是张老乡和赵老乡,他们俩积极报名要求赴前线参战。但他们都是不满20岁,且入伍又都不到两年的新兵蛋子,他们请求赴越参战的申请被否决了。后来他们听说当年接他们这批新兵入伍的李营长已批准带队赴越作战,于是他俩拿着咬破指头用鲜血签名的决心书找到李营长,毅然决然地要求加入对越作战的队伍,要为保家卫国贡献青春,甘洒热血。李营长被感动了,又鉴于这两年来,他们俩在部队的优异表现,李营长说服团部批准了他俩的请战申请。于是他们跟着李营长来到了对越自卫战的前线,被分配在为前线部队送枪械弹药的某师部枪械弹药运输加强连。在一次为前线送枪械弹药途中,前方的道路被越南偷袭部队炸毁了。张老乡和赵老乡奋勇在阵地上,修筑被炸毁的路段。正当他们挥汗如雨,奋力修路的关键时刻,他们欣喜地见到了前来视察被毁坏路段抢修任务的李营长。虽然战事紧急,他们没有寒喧的机会,但李营长和他们的亲切握手和对他们的斗志鼓舞,让他们俩干劲冲天,奋不顾身,投身在敌人炮火封锁的抢修路段。眼看被敌人炮弹炸毁的路段就要修好时,敌人一发炮弹又呼啸而来,正要落在他们俩身后不远处的李营长身边。李营长当时和一个年青战士在挥汗如雨,抡锹筑路,浑然不知炮弹就要在他们头上轰然炸开。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张老乡腾挪跳跃,飞奔到李营长的身边,大声吼叫“快躲躲,炸弹来了”,话音未落,他已抱住李营长滚到了路边的河水里。李营长和张老乡及在前面修路的赵老乡等战士都躲过敌人凶险的炸弹,而那个和李营长正埋头修路的战士,却被炮火掀翻,炸去了一条右腿。
这次战斗,李营长临危不惧指挥战士们抢修道路,保证前线枪械弹药的充足而奋不顾身的英雄事迹,迅速在对越自卫战的前线传开,李营长获得二等战功的奖励。同时张老乡也因在危急关头勇救营长的英勇事迹获得三等战功的奖励。那个和李营长埋头抢修道路的战士却在炮火中失去了一条右腿。战争结束后,部队特意联系地方政府,为这个失去右腿,荣立二等战功且同为张老乡的河南藉战友,安排转业到了地方。这个同样是农村入伍的战友,当时家庭困难到了极点,临离开部队时,全团组织了募捐。张老乡把自己两年来在部队节省的全部积蓄都捐给了这位老乡,这位老乡感动得再三作揖,泣息不止。张老乡讲完这段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亲身经历后,他望着列车窗外一闪而逝的广袤原野,眼含热泪,深情地对我说,当他把两年来所有积蓄捐给那位在对越自卫战中失去右腿的老乡战友时,他心中涌动的早已不单单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不干”的浓浓乡情,而是战火使他们凝结的至高无上的战友情,兄弟情。
由于张老乡和赵老乡在部队的出色表现,入伍三年后的1980年,他们俩在部队都争取到了提干的机会。只是到最后的关键时刻,赵老乡却因提干名额的限制被刷了下来。赵老乡找到了张老乡,痛哭流涕诉说了提干对他的重要性,并说这可能是部队提干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以后部队提干要从文化较高并从军校毕业的战士中选拔,而不再直接从优秀的士兵中选拔啦。赵老乡直接对张老乡说:“你太幸运了,你是高中毕业生,又在这次对越自卫战中荣立了三等功,这次提干名单你又位在前列,今后还有报考部队军校的机会。可见咱们的李营长,不,李营长这次已升任了团政委的职务,他有多么看好你。你今后还会有大把提升的机会,而我失去这次机会就只能滾蛋回老家打土坷垃去啦。你能不能去找李政委游说下,先把这次提干的机会让给我呀……?”听了赵老乡的的话,张老乡思考犹豫一天后,正准备去找团部李政委时,这次提干竟出现了戏剧性变化。张老乡自己提干的名额被撸了下来,他那个赵老乡却被正式提干了。
事后一直看好张老乡的李政委找到他,训诉了他一顿,“你怎么搞的,关键时刻掉链子,你提干的名额因一封告状信被团部最终刷了下来。早不谈恋爱,晚不谈恋爱,为何在这节骨眼上,谈起恋爱来了,而且还是个刚进高中的女学生。你是不是因这次荣立了三等战功,被荣誉冲昏了脑袋咋的?”说着把那封匿名的告状信递给他看。张老乡不看则已,一看他当场就气炸了肺。因为那封告状信是那个赵老乡写的,张老乡认得赵老乡的字。于是张老乡委屈地向李政委具实秉告了事情的原委,并痛斥了他那个赵老乡是个伪君子,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李政委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和来龙去脉后,安慰他说:“小张,你现在就是回营房,抓住小赵痛打一顿,也于事无补啦。因上面对部队这最后一次在普通战士中提干的事,抓得既严又紧,昨天团部已批复了这批提干的名单。你即便现在向上申述也最多是团部调查后还你个被污告的清白,想补录你提干是不可能的了。不如你就对小赵放一马,做个顺水人情,何况你们又是正宗老乡,当年你参军入伍,小赵也为你打架作了公正的解释,况且小赵在部队这两年表现也不错,尤其是这次对越自卫战,虽无立功,但也表现英勇呀。”
张老乡望着我说,当时看完信后,他双手紧握拳头,两眼冒着怒火,恨不得立马冲回营房,把赵老乡痛揍一顿。但他还是听从了李政委的劝慰,事后他冷静一想,也就云淡风轻了。他念及当初入伍时赵老乡的仗义和赵老乡自身的困窘,以及来部队后俩人日渐深厚的友谊,他便原谅了这个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心地不那么光明的老乡。
张老乡端起茶几上他的那个印有“河南省周口市发改委招商办赠送”金色字样的水杯,咕咕嘟嘟牛饮一阵,擦了擦嘴,立马又告诉我说:“老乡呀,你说这世上的事真还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其实所谓我与驻地女学生谈恋爱的事,是我人生中又一次见义勇为的壮举。从对越战争撤回部后,部队来了次大休整。一个周末,我和赵老乡从街市归队途中,天色己晚。行色匆匆时,碰到两个地痞流氓把一女学生堵在一处昏暗的胡同中,欲行不轨。我想都没想,冲上前问明事由后,就冲那两个小流氓砰砰两拳匝去,赶跑了那两个地痞流氓,解救了那个女学生,并把她送回了离部队驻地并不远的她所在的中学。
后来那个女学生为了向我表示感谢,不知怎么就拐弯抹角地找到军营,寻找到我并赠送给我一支钢笔和笔记本,表示对我的感谢。这事就发生在我从越南撤回部队休整,并在部队那次提干的半个月前。我为了不让这事声张,就让赵老乡也三缄其口。不想赵老乡因提干心太切,又见我迟迟未去团部找李政委,于是赵老乡就使出了这一阴招,让自己顺利提了干。而我这个冤大头的名字却被刷出了提干的名单。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有道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我那次虽没有获得提干的机会,但却因见义勇为解救女学生的事迹被团部大肆宣传表扬。次年在部队的推荐下,我努力复习不舍昼夜,终于考取了当时响当当的名校,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四年毕业后我分到团部做了团部现代化作战参谋。而我那位赵老乡尽管当年提了干,却终因种种原因四年后,也正是我从军事工程学院毕业时,他从部队连长任上转业到地方水利部门做了个小小“三防”办公室的主任。那次我意气风发地从学校回到部队向团部报到,正碰上转业的赵老乡打包行李即将转业回老家。我们俩在团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邂逅了,一开始彼此都有股子心不由衷的尴尬。但只一会功夫,看得出我那位赵老乡真有“两眼泪汪汪”的不舍与对我的歉疚,但我当时却是满心的春风得意和扬眉吐气的张扬。老乡,我事后也反省检讨我当时不该用那种神气对待赵老乡。但人有时似乎就是被一口莫名其妙的怪气所左右,我还是自我修养不到位,格局不够大气呀,哈哈哈。张老乡顿了顿,他对我露出一丝自惭形秽的神色。他端起水杯,慢条斯理似有重重心思地望向车窗外。
车窗外一望无际的玉米正在扬花抽穗,那翡翠般的油绿竟像一匹连天接地的綠锦缎在我们眼前铺垫闪过,远处一排排高大的白杨像擎天钻地的卫士竖立在田野间,村庄农舍的红瓦房顶在杨柳绿树的荫掩下也渐行渐远。湛蓝的天空像浩翰无垠的大海,几朵飘忽的白云悠悠地挂在湛蓝的天空上,似风帆似羽毛。苍穹是那样的辽阔空旷,那样的飘缈而久远。张老乡回过头来,似自我解嘲地对我笑着说:“老乡,这绝不是我杜撰的传奇小说呵,这是我人生历程的第一个回合。别看我今年才60多岁,但我的人生历程却跌宕起伏,峰回路转,移步即是景,遇水就逢桥呀,嘻嘻。我一生中总在演绎老乡见老乡的故事,那些个故事里,既有涌泉相报的惊喜,也有惊心动魄的历险,既有钢筋铁骨的柔情,也有背后突遭一枪的教训。这叠起的高潮还在后面呢,你听我细说端祥。哈哈哈。”
我被张老乡乐观豁达的情绪感染了,笑笑对他说:“老乡你第一个回合的人生经历已经是精彩绝伦,太传奇太富有故事性了,你把它写下来就是一篇可读性很强的小说呀。你还有更丰富多彩第二阶段的人生故事,那简直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啦。何况你这么会说,侃侃而谈,简直不用打草稿,你只要把你肚子里的故事记下来,就可以挥洒成文,整理成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