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无月。繁星点点，闪烁着微弱的光亮，使得静谧的村庄没有被漆黑完全吞噬，起码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可以隐隐绰绰看到老树斑驳的影子。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星夜，我牢牢记住了一个美丽的背影，我觉得那个背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剪影。
秋天是美丽的季节，秋天也是繁忙的季节。对于种地为生的农民，自古就有着“抢秋”一说，究其原因，季节留给人们秋收秋种的时间的确很是紧张。夏粮未熟不能收获，秋粮晚种就会影响长势，短短十来天的时间里，要完成一收一种，可见作业有多么的繁重，但为了能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农民们只能与节气争抢时间，也难怪叫做“抢秋”。
家中劳力充足的还不怕，若是劳力不足的人家，再遇到一些变故，“抢秋”就会变得异常辛苦与艰难。
在外地做工的父亲为了能在工地多挣几个钱，托人给母亲捎信说秋收就不回来了，并言及也给老叔带话儿了，让他帮衬着母亲“抢秋”。母亲闻讯后默不作声，她清楚秋忙时节每家每户起早贪黑都在田间忙碌，哪里能有时间帮助别人，可是她也理解父亲的难处，毕竟祖父卧床多年，终年汤药不断，细算起来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因此他才忍心决定留在工地，趁着冬歇前多挣几个工。然而，家中五亩多地的玉米和一亩多地的大豆亟待收割，祖母要在家中照料祖父及做饭，我们姊弟年龄尚幼，这些活计只能落在母亲一个人肩头。
母亲虽然文化浅薄，但她绝对是一位勤劳、善良、朴实的农村妇女。她深谙时间可以弥补劳力不足的道理，于是每日天不亮就怀揣两个玉米饼子下田了。家里没有牲畜，掰下来的玉米棒只能靠人力拉车运回家中，母亲常常能赶在日上三竿前就拉回满满一车玉米，如此祖母便可以带着我们姊弟坐在院中剥玉米皮，这样才不至于因潮湿而霉了粮食。母亲卸完车，喝上一瓢凉水，就又拉起车下地了，直到晌午吃饭时方才归来。望着她佝偻出门的背影，祖母叹着气。
老叔的确来给帮忙了，他挤出半天时间把我家西洼那小两亩的玉米秸刨倒后，便再也没见踪影。即使这样，母亲对老叔也是感激不已，毕竟家家活计都紧张，能有这份心意就很知足了。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整整忙了一周时间，靠着母亲一个人的辛苦，总算把五亩多地的玉米收回到自家的院落，也把近四亩地的玉米秸刨倒在田间。原以为东洼那一亩多地的大豆还没熟透，母亲可以趁机缓缓劲儿，可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哪里懂得种田的路数？
铺满田间的玉米秸需要尽快捆扎好并运出去，否则就会延误耕地播种冬小麦。每日里母亲背着一个荆条筐，一边捆扎着玉米秸，一边将遗漏掉的玉米棒掰下来丢进筐内，回家时顺便背回家。我偶尔心血来潮，闹嚷着要跟随母亲下地，反正我在家中也干不了什么活，母亲就应了。
这个时节，成片玉米秸都倒在了田里，此时的田野显得十分空旷。照不透院落的阳光是那么的明媚，吹不进村庄的秋风是那么的凉爽。对于我来讲，那些美丽的风景才能吸引眼球，而“抢秋”与我无关。可是母亲并没有让我闲着，她绑扎玉米秸的同时，发现有遗漏的玉米棒就会掰下来，丢给一旁正在逗蚂蚁或捉蛐蛐的我，让我捡拾起来放到荆条筐里。开始我还觉得蛮有意思，时间一久也就索然无趣了，而且渐渐感觉明媚的阳光开始变得炽烈，凉爽的秋风却开始变得懒惰。
在无趣中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催促了母亲好多次，她才停住忙碌，坐在玉米秸上，用袖口抹去额头上沁出的汗珠，一边大嚼着一根纤细的玉米秸，吮吸着本不很甜的汁液，一边教育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离开这片又脏又累的田地。
当时我不知道农历是什么日子，反正那晚的天空没有月亮。满天星星，仿佛大大小小的玻璃球一样，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只见母亲蹲下身子，半跪在地上，背起装满玉米棒的荆条筐，用一个膝盖点地支撑，另一条腿用力蹬起身形，撑地的腿再随之站直。她半俯着上半身，艰难迈动沉重的步伐，不小心踩到低洼处或被杂草绊一下，身子就是一个趔趄，待稳住身体后，用双手和腰胯把筐正一正位置，再艰难地迈出下一步。走出田间地畦上到大路后，看她似乎轻松了不少，步子虽不能说是轻盈，但起码平稳了许多，并且可以腾出一条臂膀，有节奏地前后摆动着。偌大的荆条筐压在她的背上，仿佛就是一座小山。
星光黯淡，却总算有些光亮，起码能让人分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渠。微弱的星光，将母亲疲惫的身影拉得很细、很长。我紧紧跟在她的身后，盯着前面那个熟悉的背影，在星夜的小路上踽踽前行，感觉自己突然就长大了许多。那个背影并不强壮，在夜幕里反而凸显得有些瘦弱，她迈动沉重步子的同时，上身也随着左右摇摆，特别是两个肩头忽高忽低很是明显。汗水令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有些皱皱巴巴，她时不时用双手和腰胯正一下背筐的位置。我所见到的这个背影，尽管在星光下朦朦胧胧，但我熟谙这个背影，想是此时的她，也必有一缕长发遮住了眉梢……
就是那个夜晚，天空无月，微弱的星光将那个背影定格在我的脑海。后来如何收割的大豆与播种得小麦，我在记忆里搜索几遍也没找到印象。但至今我依然清晰记得那晚母亲的背影，在星光的映照下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剪影。
斗转星移，岁月流逝，如今离那个印象深刻的夜晚已经四十余载。几十年的时光，消磨了一个人的青春，也烙刻下一些抹不平的印记，然而那个星夜背影，令我始终难以忘却。
国庆假期回乡省亲，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推掉一些所谓的应酬，尽量多留出时间陪陪母亲，毕竟她已年过七旬。那日晚饭后我心血来潮，与母亲商议去村郊的小路上散散步，母亲也有饭后遛弯儿的习惯，便欣然允诺。
阴历九月初二，也是没月的天空，繁星点点依旧。开始我和母亲并排着缓慢地前行，一边聊着往事家常儿，一边听着路旁玉米田里的寒虫啾鸣。
近两年，村委会在这条村郊小路边安装了一排路灯，早先凹凸不平的土路也被平坦的水泥路所替代。星光虽暗淡，灯光却璀璨，把母子两条影子清楚地拖在地上，就像是两棵树。影子随着后移的路灯，不断在长短、前后、明暗间频频转换。大约走了小两公里，我担心母亲身体吃不消，便提出回转。
在回家的路上，身后疾驰来一辆轿车，为安全起见，我扶着母亲尽量往路边停靠。待车子从我们身前开过后，母亲就又开始向前迈开了脚步，我却迟了两步，就是这瞬间的差异，让我不经意间在星空下的路灯光里，又看到了母亲的背影。
母亲今天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薄毛衫，这是前两年姐姐去省城办事给买的，母亲很喜欢这件衣服的款式与颜色，每年春秋两季都会翻出来穿上一阵子，此时在星光和灯光的双重照耀下格外显眼。自从到了中年，母亲的身材变得微胖起来，这几年上了年岁，再加上穿着稍厚的原因，看起来不免略显臃肿，但即便如此，她走起路来却不显笨拙。悠闲的背着双手，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步子匀速，也很稳健，丝毫看不出是一位年近八旬，且平时多有腰疼腿疼毛病的老年人。这个背影虽然没有了曾经那晚的佝偻体态，但望着望着却有一股莫名的心酸突袭上心头，这种感受和那次见她在星空下背筐回家的背影时有所相似，也有所不同。
由于年轻时劳累所致，年迈的母亲身体多处都落下疼痛的毛病，尤其是腰部腿部，每逢天气转凉时更为严重，虽然还不至于影响日常生活，但想必也时常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虽然带她辗转多地看大夫，但多表示没有特效药，给拿些止疼膏之类应付一下而已，收效甚微。她自己说这类毛病是她们那代人的通病，应该是年轻时奔波劳累糟蹋坏了身体，如今上了年纪就凸显出来了，但不碍吃不碍喝的就随它去吧。我知道母亲这样说，主要是怕我们担心。
今天难得陪母亲散散步，偶然间让我又注意到她的背影，不免忆起往昔，心生感慨。
一个人，不一样的背影；一位母亲，不一样的韶华。我希望在我今后的日子里，每年都能有机会像今晚一样，星空下陪着母亲悠闲地在乡间小路上散步，然后再故意停留两步，偷偷望望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美丽背影。我想，这就是幸福。
2024.10.14廊坊
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