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咸菜在我们日常生活当中是不起眼的,谁家没吃过熟咸菜啊。如果说,我从小最爱吃的是母亲熥的熟咸菜,大概没有人会相信。熟咸菜里有一股特殊的味道,那种味道,是母亲独特的味道。
一想起母亲做的熟咸菜,母亲的音容笑貌就出现在脑海里。熟咸菜,是那个年代最值得回味的一道美食。母亲喜欢做熟咸菜,当然,除了给我们做熟咸菜,还给我们捂豆酱吃。那时候生活清贫,我们的主食就是玉米饼子和红薯,日常的主要“就头”就是咸菜。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母亲大约每个礼拜做一次饼子。在我们胶东半岛,饼子都是贴的,一般是贴在锅边,几乎每个妇女都会贴饼子。然后再把洗好的咸菜放锅里跟饼子一块熥。饼子熟了,咸菜也熥好了。
咸菜分生咸菜和熟咸菜。生咸菜就是直接从咸菜缸里捞出来,切成片,再切成条。母亲腌的生咸菜好吃,但我们更爱吃母亲熥的熟咸菜。咸菜是头年秋天腌制而成的,经过一个冬天的发酵,已经变得很脆,很香,很好吃了。这些咸菜,是母亲提前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经过加工晒干后的咸菜,放进锅里熥的。临熥前,母亲还要在咸菜上面放一点花生油和大油,这样熥出来好吃。那时候,母亲腰里扎一个蓝色围裙,在锅台边搅拌刚刚兑了水的饼子面,我在锅底蹲着烧火。母亲的一只手在翻腾,在搅拌,在将那些夹生或半夹生的饼子面搅拌均匀,母亲将饼子面捧在手里,来回倒着,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了,母亲手里的饼子也已成形,跟手掌一般大小,一下,两下,顶多拍四下,拍到厚度约两个扁指厚,顺手贴在铁锅上。盆里的玉米面,正好能绕着铁锅贴一圈。母亲每贴一个,我都要站起来数一下,锅里的水还在开着,冒出腾腾的热气。母亲贴完了,我数了一下,正好十三个,有时候能贴十四个。
母亲盖上锅盖,又用几块布条沿着锅盖塞好。洗了手,母亲用脚踢踢我:“起来吧。”我听见猪叫,站起来去喂猪。母亲蹲下来烧火,她是怕我掌握不住火候,把饼子烧糊了。母亲很快就把火烧到了最旺,通红的火焰舔着锅底,蒸汽也冒出来。约莫十多分钟后,母亲把火苗减弱下来,不到一个钟头,蒸汽当中就散发出一股香喷喷的味道,母亲不烧锅了,开始打扫卫生,又停了几分钟,母亲掀开锅,立时,一股喷香的气味扑鼻而来。确切地说,是两股喷香的味道,一股是玉米饼子的香味,一股是熟咸菜的香味,两股香味交叉融合在一起,香喷喷,甜丝丝,好闻极了。
我们最爱吃刚刚熥出来的熟咸菜。在我的记忆里,刚刚熥出来的熟咸菜一入口,满嘴的香气,嚼着,感觉就像吃肉,那个年代的肉高贵着呢。平日,我们是捞不着吃肉的,一个月也捞不着吃一次。一家人围坐在饭桌跟前,吃着香喷喷的饼子,就着香喷喷的熟咸菜。不知不觉,肚子就吃饱了。
在春天,太阳的光线开始由柔和变得强烈起来,这是最佳的晒咸菜的大好日子。母亲觉得可以晒咸菜了,就会选择一个晴朗的天气,从咸菜缸里捞出腌制的咸菜,切好后放在院子里晒,直到晒得缩水成半干模样,才用一个竹篮盛放好。已经腌制了一个冬天的萝卜,不再那么坚硬,葱脆了,变得柔软起来。母亲能将一根萝卜切成腰花的形状,提起来不散,不掉,还是一根萝卜的模样,只是变成了网状。母亲把捞出来的萝卜全部切成这样,然后放在院子里晒,直到半干为止。
玉米收割后,大地呈现一派辽阔空旷景象。小麦种上不长时间,白菜和萝卜也要收割了。每年,母亲都要用萝卜腌一缸咸菜。母亲不需要去集市买萝卜,每个生产队都会有种植。等分下萝卜,母亲就会简单清洗一下,把萝卜缨割掉,将腌制咸菜的大缸倒上半缸水,一个个胖胖的萝卜就像身怀六甲的孕妇一样放进缸去。最上层用萝卜缨和大白菜叶覆盖,最后将大颗粒的盐撒进去。如果有芥菜疙瘩,母亲当然愿意放一些,偶尔还会放一些“鬼芋头”。这些东西一放,咸菜缸就满了。母亲用手拍打着,仿佛让它们再结实一些。母亲端详着,似乎不放心,又在上面撒一层盐。乍一看,咸菜缸白花花的,母亲盖上盖子,咸菜缸忌淋雨,一旦进了雨水,腌制效果就大打折扣。到了春天,苍蝇还会在里面下蛆。
我结婚以后,大妹二妹相继出嫁了,我依然怀念母亲熥的熟咸菜。每每回家吃饭,就想起当年的熟咸菜,又软、又嫩、又香,每次只需咬一点点,就满口香气了。每次回家,我都会对母亲说我们小时候吃熟咸菜的感受,说一辈子也忘不了母亲的熟咸菜。那时生活清苦,熟咸菜为我们的粗茶淡饭增添了一抹清香。
我曾经想过,我们会一辈子吃上母亲的熥咸菜的。那时候觉得,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长久,都能遂愿。本以为能永远享受到母亲的这种美味。然而,我们的愿望不可能实现了,一方面母亲开始衰老,高血压,糖尿病,动脉硬化等疾病在折磨着母亲,母亲的行动变得迟缓,目光也没了往日的明亮,母亲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母亲了。另一方面母亲搬进了楼房,她不可能给我们做熟咸菜了。母亲放电视机的柜子抽屉里有不同品种的药,她曾大把大把地吞食那些药粒,但依然没能挽救住她的生命。
伴随着母亲的衰老,母亲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她躺在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她嘴里含混着说,要给我们做豆瓣酱,她没有说熥熟咸菜,不知道她是遗忘了还是不愿提起那些美好的记忆,反正她一直说豆瓣酱。妹妹说,我们想吃熥咸菜。不知为什么,母亲听了,微微闭上眼,我们看见,她的眼角慢慢溢出了泪,我们的泪水也跟着溢了出来。妹妹只是随便说了一句,母亲就感受到了,她知道自己做不成了,所以她不愿提起。
在一个腌萝卜腌咸菜的季节,辛苦一辈子的母亲走了。
母亲走了之后,我一直想念母亲,想念她在春天里在阳光下切咸菜的样子,想念她熥的熟咸菜。不仅是我在想,我两个妹妹也在想,那一年大妹的体重迅速下降,跌至不足百斤了。她挂电话说,她很想吃母亲的熥咸菜。我在家一直念叨,妻子说,去市场里买吧,市场里有熟咸菜。我去了超市,超市里没有熥咸菜,我是在集市上买到的,但吃在嘴里,不耐嚼,香气不足,不像母亲做的那样有味道。妹妹也有同样的感受,她告诉说特地在家里腌了咸菜,但熥出来的熟咸菜,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母亲熥的好吃。
是的,今生今世,我们再也吃不到母亲的熥咸菜了。即便吃遍了市场上所有的熥咸菜,依然吃不出母亲的味道,依然是别人家的烟火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