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岁那年的夏天，我怀揣着对一个女孩的梦想，从绍兴回到了老家藕岸。竹林，老树，旧渡口，藕溪岸边，风光依旧美。默默地行走在光滑的蛋石路上，西下的夕阳拉长了我的影子。行囊空空，背在肩头，心里装载的却是难以言说的忧虑和迷茫。
站在古老的藕津渡口，回望远处的小木桥，那个暮春四月的黄昏，那位初见的美人，仿佛还在眼前。她在桥东徘徊，我从桥西走来，她的一句“可否扶我过木桥”，让我停下了脚步。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也看见了生命中最美的风景。
女孩名叫小丽，和我同届，也在绍兴读大学。她的外婆就在藕岸的邻村，此次回乡是想探望老人，怎料藕溪太宽，板桥太窄，被困在了桥头。情之所起，只因惊鸿一瞥，从此，她俊俏的模样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回到绍兴后，我寻找着各种机会与她相遇，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那份简单的幸福就足以让我心满意足。可惜时光匆匆，造化弄人，还没来得及对她说“我爱你”，耳旁便响起了七月的离歌。毕业分配，小丽留在了市区的一家报社，而我却在新昌山区的一所中学。两地相隔三百里，车马辗转，书信难寄，纵有千百柔情，更与何人诉说？情路弯弯，进退两难，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陷入了困境。
二
藕岸的二瞎子非常有名，能测算命运，预知未来。提起他的名字，新昌东城门外，无人不知晓。
二瞎子的小名叫三番狗，是个亮眼人，小时候长过癞子没了头发，脑壳上留有一片斑斑驳驳的被黄癣啃过的瘢痕。那年，村里排演绍剧《血泪荡》，由书记老俞亲自担任导演。三番狗原本扮演的只是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老俞见他成天围着自己递茶，敬烟，端凳子，表现很不错，就说三番狗脑袋光光，一脸横肉，适合演二店王。
由于剧中的任老爹惨遭迫害，让走马楼财主挖了眼睛，村里人感到很气愤，觉得只有以牙还牙，才能解了心头之恨。于是，老俞在剧尾加了一段二店王被刺瞎双眼的戏。首演当晚，观音堂戏台下人山人海，热闹空前。这一夜，三番狗一戏成名，演到最后，那瓶原本应该涂抹在眼睛下面的红墨水，被他一不小心打翻在了自己光秃秃的头上。在众目睽睽之下，闹了一个很大的笑话。从此，三番狗就得了一个“二瞎子”的绰号。
二瞎子年轻时，有一回去隔壁村庄看电影，那时候，农村的电影都在露天的晒谷场上放映。二瞎子见站在自己前面的一个小媳妇前凸后翘，身姿曼妙，一时没有忍住，就伸手去摸了人家的奶子。结果，电影散场后，二瞎子让那女人的老公拦在路上，折断了手指。这事传回村里，二瞎子坏了名声。俞书记知道后，直接扇了他两巴掌，还说，藕岸人的脸都让二瞎子丢尽了。之后，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见到二瞎子就躲得远远的，深怕他那双不安稳的手会碰到自己。就这样，二瞎子直到四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没能娶到老婆。几年后，二瞎子为了生机，从一个算命先生那里弄来了一本看相占卜的书，依样画葫芦，偷偷做起了阴阳判官。
三
二瞎子所在的生产队里有个女人叫翠花，结婚没多久便死了男人，独自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儿过日子。当时的翠花只有三十来岁，娇波流盼，皮肤白皙，颇有几分姿色。二瞎子对她垂涎已久，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
这天，翠花家的大雄鹅不见了，寻遍全村也没找到。翠花心急如焚，满脸愁容，路过观音堂时，正巧看见二瞎子坐在村店门口谈山海经。翠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飞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就问，鹅还能回来吗？二瞎子不慌不忙，眯起眼睛，皱了几下眉头，随后说道：“没有不回家的雄鹅，只有关不住的雌鹅”“来鸿对去燕，成双入门来”。听了这话，翠花不信，村里人也不信，认为是二瞎子在扯淡。谁知过了两天，翠花家的大雄鹅真的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雌鹅。消息一传开，瞎子出了名，到后来，不管是结婚盖房的大事，还是丢鸡少鸭的小事，人们总会想方设法去找二瞎子询问。
藕岸包产到户的前一年，已经是生产队长的二瞎子向翠花求婚，翠花说，除非让自己当上妇女队长，不然就没门。二瞎子眯起眼睛回答：“没有逮不到的老鼠，只有不努力的狸猫，这事好办。”二瞎子去找老俞书记帮忙，老俞却说，联产承包责任制就要实施，还折腾个啥？二瞎子脸色铁青，指着自己额头上那两道很深的川字纹回怼道：“老子身佩斩子剑，没妻没子还怕谁？”二瞎子说的斩子剑，就是眉间纹，在他看来，那是克妻克子，人见人怕的一种面相。令人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生产队干部改选，翠花如愿以偿，做上了妇女队长。再后来，二瞎子搬进了翠花家，两人成了夫妻。从那以后，在很多藕岸人的心中，二瞎子如同神一般的存在，他的故事就像一个传奇，常被人们在茶余饭后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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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到家已多日，阿爷见我整天眉头紧锁，坐立难安，就说，该出去走走了。
午后的乡村格外宁静，村东的大樟树下，一只老母鸡正带着一群小鸡在觅食，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老远就能听到。树旁的石板凳上，二瞎子手摇蒲扇，与几个老头围坐在一起聊着八卦，见我走近喊他“阿叔”，就连忙起身上前招呼：“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懂事，真懂事。”简单的寒暄过后，我突然发现，几年未见，二瞎子变化挺大，脸上戴起了金丝眼镜，说话的语速也压得很慢，言谈举止就像文化人。
话匣子打开，大家七嘴八舌，从绍兴老酒讲到了人生运势。话到伤心处，我心有所念，低头不语。二瞎子说：“报上生辰，阿叔为你算一算”。问好我的生日时辰后，二瞎子闭起双眼，掐了掐手指，随后便口吐莲花，妙语如珠，说我姻缘已出，好事能成。说得我满心欢喜，立马跑回家中问阿爷要了两瓶花雕酒，送给了二瞎子。他没有推脱，只是笑了笑。道别时，他看了身旁的翠花一眼，又给了我一句话：“没有追不到的女人，只有不会撩的男人”。这话，我信了。
五
十年之后，我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刻骨铭心的爱恋究竟还是输给了遥远的距离，那个“清扬婉兮，适我愿兮”的小丽也最终成了别人的老婆。回到老家，本想去找三番狗理论，结果，翠花告诉我，二瞎子作古已多年，坟草也有三丈高了。
小巷的尽头，是二瞎子曾经的家，院子没有上锁，推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唯有满地的枯叶。村里人说，二瞎子做事不地道，当年那只雌鹅，是他自己养的。二瞎子把雄鹅、雌鹅关在一起，饿上两天再放出，就这样，雄鹅一路找食，带着雌鹅回了翠花家。
翠花选上妇女队长那事，也是二瞎子搞的鬼。二瞎子想和翠花拼床睡，翠花不肯，说自己要当妇女队长，是想让二瞎子知难而退。没想到二瞎子用尽了手段，先提出生产队干部要重选，再告诉大家翠花想当妇女队长。要是哪家不同意，他就不厌其烦，专门找人家老婆去谈话，一直谈到别人心发慌。
至于我的姻缘，是因为二瞎子知道我爷爷有两瓶绍兴好酒，故意胡扯，为了骗酒喝。
原来，二瞎子的所作所为，真相令人震惊。
走出老宅，漫步溪边。起风了，落叶纷飞，四处飘零，不知魂归何处？那个替人消愁，给人念想的二瞎子，真的死了。那些常被二瞎子挂在嘴边的“没有……只有……”，也终将成为鬼话，无人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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