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垣残坯处,破瓦,烂椽,经风吹雨打之后,尤显颓废,旧事陈迹行将消弭殆尽。
废池剩水,残荷悚仄,其梗或欹或断,参差无致,若战场硝烟散尽之后的弃甲乱矛。
高高的苦楝树光裸,苦楝子不堪西风之力差不多都掉落下来,混杂于衰草丛,斑驳成秋之苍黄。枯茅,阳光照不到,倍增凋敝,少了几丝活气。偶见几只蚂蚁于其间不紧不慢爬来爬去,好像依着少陵野老五言律诗《独酌》的平仄,唤秋引秋着陆。
步履深林晚,开樽独酌迟。
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
薄劣惭真隐,幽偏得自怡。
本无轩冕意,不是傲当时。
好个少陵野老,竟然有如此好眼神。“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木屐竹杖深林,开樽独酌,心闲目炯,知微见著,也就自然而然了。轩冕无意,不与世相闻,蓬居穷巷,风帘雨幕,仰啸招星月入怀,俯吟引河声靧面,凝默任河水照影。幽偏之处,乃安顿心灵之妙处,即便是沉疴宿疾,于斯亦可不药而愈。人无羁绊,自由,自任,心有则有,心无亦有。恨不能拆除时空的栅栏,看见少陵野老的“自怡”状态。
野菊花,散散的,绽开,如灯,照见七皱八褶,亦可照见心动之起伏,几许摇曳,浮香略约似无,反衬出几分寂寥几分清寞。天凉好些,但卷起裤筒光脚板在野径上行走,踩着的泥土或石卵,感觉到的还不是冷。
大路边惹眼处,为应付跑马观花者于春季插栽的禾苗,此刻如杂草一般,于稗丛混没。风力不时撩拨,可窥短穗之金,时不时有一绺稻香溢出。白鹭在其间穿巡,麻雀也在其间跳踉,唯独等不来收割的镰刀。
老刘的菜园子,清简空瘦了,减了生机。丝瓜的藤蔓虽是还有黄色的花朵,但只是象征性地点缀,华而难实的。丝瓜藤蔓小半叶儿被秋镂空,漏如竹筛,任时光穿透,为时光显影,像是制造时光之标本。翻耕之后的土壤虽有余温,似乎还是不宜秋冬种子着床生根发芽的。老刘把香菜种子菠菜种子撒到土里,反反复复播几回,土里没透露半点绿意,很挫败,除了无奈,还能怎样?
竹木亦显稀疏,其枝叶不再能遮住光亮,荫蔽里浮动之斓斑,还是像蘸了秋意还未完成的尺幅。
静中的动,那是随人的意念波动而悠然落下的叶,也许叶着地不多之故,没有形成覆荫势态。拣拾其一,置之于掌,展于目下,其色失润而近枯,不复对光有感,或可折射,或可反射。其虽无写意,但可窥见其对时序指向,能预测天气。树有粗根曝外,如生锈的铁锚抠住地面。树下,几茎草仍维持着卑浅的绿,蹙于褐色的地面,像是缅忆春夏的蕃茂。
风,微凉,拂去蝉的鼓噪。燕携家眷走了,巢窠空了,燕亦捎走了柳梢之剩绿。
禁言之中,一只喜鹊因哀乐暂停的空隙亮嗓而饮弹毙命。
一只乌鸦因一声聒噪,于喜庆锣鼓开始之际驱离。一致的音色,高分贝震荡脑汁,使人心惊魄动。
耳朵,所有的耳朵,被规定的旋律洗涤得干干净净。不可思议!风传过来的声息,大都是谣言,那怕是昆虫之唧唧,鸟雀之鸣啾,犬吠,鸡鸣,羊咩,牛哞。甚至,那两扇可以自由开合的木门,也被强行拆走,只因其跟风开合,不循那一致的旋律,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这声响破败而负面。
眼睛,呆滞的眼睛,皆不可把裒览之颜色,恣意描绘。总之,你见的黑,即便是黑,亦不能说是黑。你见的白,即便是白,亦不能说是白。肉眼焉能版本升级,可察黑白其微?可透黑白其里?你见之黑之白,揩了一层外敷,黑仍是黑否?白仍为白否?如果,饭菜里那只鼠头,不是好事者多事摄录影像,曝之于网络,恐怕就是鸭脖了,谁奈何得公权力的认证。
成年人也像小学生一样,对上老师的口型跟读,附和,不可以自由表达。嘴巴,因害怕说错话而缄默,甚至退化,只剩下咀嚼功能。不言论的嘴唇,因渴而干裂。
人,来回踱步,可以思考,但不能率性表达,语言不行,文字也不许。踩着枯黄的落叶,却不曾把零乱的足迹足音整理记录,谱之为曲,而去诠释一排编钟之凝音。然后,也取高巅之寒琼,敲叩古韵里沉睡的伦常。
不规则视为规则,无秩序视为秩序,你不识我,我不认你。人与人,皆不敢聚拢,相互之间保持互不干扰的距离,你不看我,我不看你,不敢用一致的举止一致的言语表示肯定或否定。
虚寂,不是没有风尘的静,有影子的话,却无法找到其是何形所造。感觉到的冷亦如此,非风掠过,不知何所致。
风如微光,光如微风,其于诸物之间,婉约成花谢时一样的凄凉,一样的薄弱。彳亍的茕形的吊问,徘徊的孤影的探访,悬浮的残萍的颤动,都在用同一意味诀别。哽噎,却愈加增添了风的凄冷。
我知道,我消费的物质好多都不是经过自己体力劳动所获,而是抢来的,或者偷盗来的。我甚至怀疑自己会像鱼儿因贪吃钓竿上的鱼饵而成为垂钓者篓中之物,最终成为刀俎之醢。至于其诸味之中的苦与涩,算是对我口舌的惩罚吧。我跌倒,甚至爬爬不起来,算不对我不行善暗暗作恶的报应吧。
终无以扶起野草之倒伏,等候它的应该是更严冽的气候,霜之后,还有雪呢。未来得及逃离的叶,疮痍,惶乱,模仿老人的唇蠕齿动,说含糊的缺失逻辑的词语,无以成章。影子,不时被来自间隙处漏光冲散或者针砭。而破缺处,终究不是透气的穴,可为偷窥真相的孔,影子因夜的加深,扭曲,昏厥,而与泥土淆合,泥土中一蚯蚓没有扭头移位改向,艰涩地蠕动,触到枯骨里的痛。
不冠之丘,不毛之地,竦缩之项,弓萎之躯,摹绘着什么呢?历历于目者,大都是不忍见之物,其不蔽不藏,更是加强了内衷的悱恻抑郁。
水不滞欲凝,残羽停了一翕一合之谐美。只存依依稀稀之无,隐隐约约之有,做了一首朦胧诗中不断出现的意象。着微末之霜晶,撑散沓之箬笠,断梗之钓,不耐日月之变改,只有沉星之不饵,寒蟾之不钩。
循旧徹行走的人,一直没有遇见想遇见的人,也不见旧时茅舍。而一直要避而不见的人,总而狭路相遇,于各自衷内的积怨,仍把彼此打倒。
一张和着古韵的二胡,断了一根弦,却无人修复,废置,蒙一层厚厚的尘埃,指温还有吗?附在弦上的凝韵,慢慢遗落,与听觉隔绝。
一张脸埋在旧事中,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反复戳揉,总揩不去岁月的积淀。心,一直延续的痛,旧的斑疤因与关联而皲裂,直至溃烂。
一面玻璃,复制了景影,一只鸟直冲过来,误以为这里有它觅食投宿的地方。嘭的一声,殒命,这不是殒命的第一只鸟,至少有它的姊妹或兄弟。其肚翻空于窗台边,似水中死鱼之白。我如何给它一个合适的葬礼呢?我知道其尸骸里还有很多未曾表达的喜悦,其喙还有许多美妙的音符未曾婉转!
飘而不坠,浮而不沉,那网住的蛾子,终究失去力气,放弃挣扎,任由天命。
迷信可以活得更长久的人,没有躲过意外,甚至还不曾恐惧不曾感到痛就而殒命。
我不断安慰自己,我掐了手腕上的脉搏,测算跳动的频率与跳动的强弱,我找来一些数学题,测我的思维:我试图用尺规作图的方法把一角三等分。
唉!枯了叶,焉能转青?突兀间,心涌一阵悲凉:死去的人,大多真的死了,音容相貌从记忆中消失,怎么还可活过来?活着的人,受着折磨,也向死亡进发,向死亡靠近。我欺瞒自己,对自己说:每活过的一天,都是赚的,而非寿命减少了一天!
初新之月,其辉泽与附于草木间的露,也有了相似的禀性。也如怨艾的目光,散发出温和的忧伤。
旷野疏落,几点火星,游离,犹如失望的眼神,弥漫之后,拟成夜的背景。顺风的方向,仅有微弱之咝咝,蚕食夜之浮沉。所有的颜色,被同化,同化得如同讣告中的字和字之间混合的气味。如是,脑子里的思维,追索到很远很远的远方,与现时的我背离。逆风的方向,歌或者哭,嗟或者咏,其音量不断被风削弱或淆混。
弱弱的虚掩,斜斜的阴影,从地面延至水面,风弄之而乖戾,水逐之而悲郁。寒冽似刀似镰,刈割蒹葭之乱。
苦,尤甘乎?痛可以寄乎?忧可以托乎?物兴,风起,而心绪自惬。移步,有路引入山高水回处,小立,或俯或仰,是否可阅春夏之留影。
水如月色,月色如水,一叶扁舟,定而不稳,野鸭于其上,引而不叫。
薄怯怯的人儿,仰看一弯残月,满脸是泪。但愿有风,掠去向月而近的那团黑云,否则,一切皆被沦没,再也不能幻觉,以物拟人,或移情于物。
夜空,诸星惫沓,其光忍忍,模糊了悲剧中的面孔,而剧情却未曾落幕,喁喁哝哝的声息,像是从阴影的细隙发出,也像弱茎初芽没有挂住的霜露坠落的无声。我不希望看到悲剧会有续集,不希望悲剧里主角的忧伤痛苦传导到心脉,继而影响对生活方式的选择,对生命意义的诠释。我借手机的光,无法看见草木或有的绿,暗暗的夜色裱在其外,手机的光似乎不能揩之而去,让我看见原本的绿的色泽。
夜里的行走或驻足,夜的宁谧总会护卫人的凝思。我可以对自己说话,听松球坠地的声音,听星月落于碧潭之后变幻出的袅袅。没有诧异的目光看我,我可任意选择一棵树,耳朵贴近其干,听其年轮的发音。我可以摘下一片储了秋意涂了夜色的树叶,润湿我不太会说话的嘴唇。
我没有方向,只是跟着路走,居然到了自己家门前。虚掩的门,褪了月的光,我推门时感觉到了门的温热。关上门之后,我仍不想外面的世界隔绝,自蓬窗抬望,山的轮廓囊住了新月之弓,星儿多了一些,就是驱赶不走夜的黑,至天明之前,也许它们一一化为冷冷的露,也可能是霜。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喉咙里有要咳出的东西,但我咳不动,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