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嘎嘎冷,西北风吹得啾啾响,卷起地上的尘土就往人身上抽,遭得人睁不开眼。村子静得出奇,院子里三两只喜鹊和麻雀搭伙啄食秕谷吃,不时地抬头说会话。二舅撂下苞米粥碗,抓起炕梢的棉帽子戴上,裹紧一件褪了色的绿棉袄,向村口蹽去,二舅妈在门口猪圈里铲猪粪,见二舅蹑手蹑脚经过猪圈,嚎了一嗓子:“叫你得瑟,哪打鼓哪上墙!驴圈里跳出长颈鹿,显你个子高?”
二舅扛着铁锨甩出一句硬梆梆的话,“我多大岁数也是党员,抗疫战打响了,我不能在家坐以待毙!”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前赶路。身后二舅妈气得咬牙切齿,“看我不打电话告诉小山子!”小山子是他俩的儿子,结婚后入赘岳父母家,二舅两口子就他一个孩子,小山子媳妇也是独苗。都是老人,小山子只好隔三差五开车回来探望二舅他们,烟酒糖茶外加钞票。二舅做村长,简直是铁面无私,亲戚家找他办事,他公事公办,一笔一划记得清清楚楚,九三年村里重新分地,我爸寻思把村东头靠河套的三亩好地弄到手,就将我妈抠了几个月鸡屁股攒得红皮鸡蛋盛在篮子里,趁黑送过去,我爸刚张嘴说分地的事儿,二舅果断摆摆手,下了逐客令,“要好地没有,都按着程序来。少拿东西贿赂我,不好使!”我爸挎起篮子就走,回家将二舅好一顿奚落。
九十年代末,村里封山育林,二舅雇老五保张二棍看山,他自己每天天蒙蒙亮,绕着几百亩山林巡视一番。春天漫山遍野迎春花开放,香气扑鼻,远远望去,山野一片绯红的朝霞,小姨喜欢花,就擅自跑上山采了一大束迎春花,兴致勃勃地往回走,谁知二舅铁塔似的横在路中间,不但罚了小姨五十元钱,还勒令她在村民会议上公开认错,小姨因为这件事一直记恨二舅,小姨快出嫁时,还生二舅的气,二舅苦口婆心对小姨讲道理,二舅说,“如果我不罚你,做一个样子给大伙看看,以后这山林就看不住了,乱砍盗伐成风,守护了几代人的山林毁于一旦,我岂不成了罪人!”小姨想想二舅的话,就冰释前嫌了。
二舅做村长的二十年,别人家返修了亮堂堂的大瓦房,大院套,二舅仍住在老房子里,千禧年,小山子把泥瓦匠带来,二舅家才换了新瓦,屋里装修了一下。
二舅做村长第三年就入了党。
有一年镇里招一名开车司机,镇长有意让二舅给小山子安排下,最后,二舅却将机会拱手送给村里一个后生。为此事,小山子好久没和二舅说话。
二舅带领社员垦山栽树,开出一爿爿果园,又利用村里黄泥资源,盘了一处瓦窑,烧瓦烧红砖,全镇十八个村,我们村率先进入发家致富典型村,瓦窑收获的钱,二舅给每家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村民们一辈子忘不了。二舅连续几年被镇里评委优秀村干部,他家墙上贴着好多张奖状,全是二舅做村长期间获得的殊荣。老房子翻新时,小山子扒墙面,想扔掉这些发黄的奖状,二舅一张张用剪子剪下来,规规矩矩放在一起压在他长期用的书桌抽屉里,二舅妈说,“你都从村长位置下来了,八百年的老黄历留着何用?”二舅说,“那可是我一生的写照!死了也带进棺材里!”
二舅人是退下来了,心可没退。他经常去帮现任村长书记出谋划策,有什么事情,二舅照旧冲锋在前。小山子在城里买了楼,想接他俩到楼里住。二舅说什么也不去,我们地区疫情又起,二舅毛遂自荐,配合医务人员,为大家做核酸检测。
二舅妈向小山子告状,“你爹又去得瑟!一大帮青壮劳力,哪里就显出你爹了?老了老了,不知好歹。”
小山子在电话那头噗嗤笑了,“妈——你就让我爹发挥一下老党员的余热吧,你不让他去,他饭吃不香,觉睡不好,由他去呗,怎么开心怎么来!”
“哎?你……你不是一直反对你爹吗?咋站在统一战线了?”二舅妈质问。
小山子说,“我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唉!谁让俺摊上一个党员的爹呢!”
人生路上哪里有一帆风顺?对于二舅来说,他做梦不会想到自己会得病,且是脑出血。前年秋天,二舅和二舅妈谈笑风生在他们的果园里摘香脆梨,一种很大很甜的梨,新品种刚上市不久,二舅具有远见卓识,他是提前考察镇里的水果市场,发现这个新品种的香脆梨,肉细腻,多汁。富含多种维生素,解渴不说,对治疗咳嗽气管炎都有一定的疗效。二舅动员二舅妈将门口的那块地,统统栽上香脆梨,板栗,黄金桃,沙果树。二舅在十年前就辞去队长一职,退下来搞自家的庭院经济,树苗经过二舅二舅妈的细心管理,开始上市,收获不错。二舅正摘着香脆梨,突然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二舅妈吓坏了,赶紧给山子打了电话,她喊来屯子里的姜锁开面包车把二舅送到市中心医院,幸亏就医及时,二舅住了一个月医院,回家静养。一开始说话吐字不清,在二舅妈的精心照料下,如今恢复得很理想,可以干一些轻松一点的农活了,梨园尚在,二舅妈打理着。
新任队长张成是我们一个家族的,我喊他大哥,他很尊重二舅,屯子里有什么不好解决,棘手的问题,张成大哥就去二舅家,虚心聆听二舅的意见和建议,新老两届队长能做到和谐相处,同舟共济真的不易。
那天,我开车回老家探望父母,二舅居然在我家,我说,二舅今晌午别走了,我带了板鸭,猪头肉、海螺、大虾,你留下和我们一起吃个饭。
二舅笑吟吟地说,好,我不走了。父亲拿出五年窖藏的陈香酒,倒入铝壶中,上热水锅烫一烫,父亲的意思高低和二舅抿一盅酒,二舅摆摆手,不不不,酒是戒了,不敢喝,医生再三叮嘱过,唉!父亲叹了口气,我也不能喝酒了,馋,馋酒也得忍着了。
二舅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眼圈通红说,老了,老了,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老姐夫好好保重吧。身体好了,多陪陪孩子们,咱们健在的话,他们还有个家,回来看一看,等你我都走了……不说了,二舅把脸扭向一边,偷偷用衣袖擦了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