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堂兄过世的消息,如听陌生人的消息一般,倒是他家的境遇让人无奈地叹息。
堂兄是堂伯的次子,我们从小在一个院子里生活,我不知道他的具体年龄,感觉从记事起他就已经是个成人。少言寡语,木讷,走路干活慢慢腾腾,按村里人的话“三棒子打不出一颗屁来”,一点都不夸张。几十年来,我和他无非是见面打个招呼而已。
堂伯和大大(大妈)都是憨实的庄稼人,格外勤劳节俭,牙缝里节省养大了三子两女。堂哥的房子、媳妇,都是大人给操办的。在改革开放之初,堂兄和那些穷得底朝天的人相比,光景还算过得去。
婚后相继生下两个儿子,就自立了门户。堂嫂虽说也没有文化,但性情与堂兄截然相反,她开朗热情,麻利泼辣,为他们四口之家营造了温度与活力。他们一心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和跟兄弟老三生活在一起的父母少有瓜葛,以至于在后来大大的丧事中发生小摩擦,再后来堂伯不知何因寻了短见,堂兄出了五百元,说是随的礼。为此村人笑他瓜娃。
在老去的光阴中,村庄焕然一新,堂兄家落在了时代的边缘,好在两个儿子长大,论模样论能力都超越了父母。二子不甘贫穷,随打工潮外出务工。老大在外学会了一手好厨艺,工资可观,多年攒钱为自己建了一座新式平房,以备将来结婚之需。老二挣钱是多是少,总比在家务农要强,坚持好好干,攒钱娶媳妇不在话下。儿子自立,堂兄两口子省事了不少,守着几亩薄田,粗茶淡饭的日子也很知足。
有年回娘家,我碰见了堂嫂,她断崖式的衰老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才五十多岁的年纪,门牙竟然跌光了,说话露出一个小黑洞,身材单薄了许多,整个人神色黯淡,就像冬日荒野的一株枯草,在风中瑟瑟飘摇。她见到我还是老远就打招呼,还是满脸堆着笑,但略微浮肿的眼眶里分明透着酸楚和无奈。
后来在县城农贸市场附近,一个妇人弓背弯腰的身影分外引人注目。她的腰勾成了九十度,低垂的头尽力往上昂,一手拉着小小的简易拉车,上面架着一小捆大葱,走路的时候全凭胯骨的力量往前推动;过红绿灯时,人群将她淹没,又把她遗落在斑马线上。——几年未见,堂嫂怎么变了一个人?!十多公里进城卖一捆葱,抛去往返车费,兜里还能留几个子儿?!也许是因为进城,她把自己刻意打扮了一番,穿着干净整齐,只是穿的衣服有点不合季节,旁人都能感觉到她冷。因为离得远,她没有看见我,当然也不会知道我的悯意。
回家后我给弟弟发微信问堂嫂的情况,是受过外伤,因为没有住院治疗,腰就弯了。我想把几件过时冬衣给堂嫂,又怕她多心。弟弟征求了她的意见,答应把衣服捎过去。想着堂嫂穿上我的羊毛衫和羽绒服很暖和,我的心里也暖暖的。
可这暖意过于短暂。第二年的春节,堂嫂夜里睡着就再也没有醒来,当时疫情爆发,也就没有通知亲友便草草办了丧事。我得知这消息时已经是几个月后了。堂嫂的离世,留给人们的只有一声叹息。
没有了堂嫂,一家三个男人的生活冷清而涣散。堂兄变得比之前更加颓废,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老二又出远门打工了,老大留在家里,一边在县城做厨师,一边照顾父亲。
有一天早上,老大迟迟没有到岗,酒店老板打几次电话无人接听,就给村干部打电话询问情况。村干部去敲门无人应声,撬开门进去一看,被窝里的老大浑身已经冰凉了。他无妻无子,孤零零地在他自建的新房里走完了三十大几的人生,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不甘离去。
酒店老板及时送来当月的工资和抚慰金,这算是给堂兄解了燃眉之急。村干部召集村里的劳力,把老大安葬在山梁后的公墓地。
剩下爷儿俩,搬到了老大的新房,人也精神了许多。老二白天在当地县城打工,晚上回家照顾他爸,虽然没有哥哥性情开朗、能干,但也生活努力,给他爸洗洗涮涮,空闲时间推轮椅出去散心。有的村人见状,骂堂兄老不死,一辈子活得没点价值,老婆挨了他一辈子的骂,儿子被拖得出不了门挣不了钱,年纪过窜了,媳妇还是镜子中的人影。唉......!
就在这个初冬,堂兄不再拖累儿子了。我听到他离世的消息并不觉得意外,但内心不无复杂。一个本不兴旺的家,衰败到不堪一击,剩下小儿子孤独无依,我作为他的远房堂姑,给他送上心理抚慰是必须的。夫的想法和我一致,陪我买了祭祀品赶早过去。
村里前来帮忙的人很多。天空飘洒的小雨带着寒意,但帮忙的人各司其职,无人推诿。年轻的媳妇们择菜、切菜、烧水、洗碗;男人们搬桌子、搭棚子、招呼人;上了年纪的人攒在一起喝茶、谈天说地感叹人生;娃娃们在院子里窜来窜去,不像城里人,孩子切忌去丧事现场。灵堂前,几个侄女外甥在守灵,神色平静,不见悲伤。院里院外一片热闹,像举办盛事一般。人们不忌讳,不躲避,能到场就到场,哪怕来了闲坐着,起码能给活着的人长个精神。
闲聊时弟弟说,因为老坟地没处打墓了,旁边有一块荒地,以前堂伯老大家儿子的老房子在那里,灾后重建时把新房建在了平坝,老房子拆掉了。因为山上道路不便,这块地就长期荒芜着,堂嫂的坟就埋在最里面的一角。可是这次轮到给堂兄打墓,侄媳妇却不松口,理由是要靠这地过光景,言下之意不说谁都明白。其实村里是有公墓的,不花一分钱就可以埋坟,但为了让老两口百年同穴,最终以四百方坝地作为交换条件才解决了问题,但前提是除了两座坟,地还是她家的。
“叶子太麻了(太绝情),还是亲叔侄呢,换了旁人也行不出来,那点长满野草的薄地,能给她长出金豆子不成……”“唉,活着就是个老好人,死了还要搭上儿子的一块好田地。”在座的人发泄着对此事的不满。
夜深了,院里依旧灯火通明,一帮男人还在打牌坐夜,他们要等到下一波人来才回去睡觉的。我的腿脚冻得发麻,就去弟弟家休息。
躺在床上,思绪一夜被白天听闻的事情困扰。
次日中午,我们临走时特意和主人打了招呼,夫对他再三叮嘱,以后遇到什么事情,多请教伙子里的叔叔……,又再三叮嘱我弟弟,多关心堂兄的儿子,找对象什么的,多给操操心……
走出村庄不久,身后传来一阵鞭炮声,这是堂兄和人间做最后的告别。
我长叹了一口气。环顾四野,麦苗绿得醉人,破土而出的新芽,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展示着生命的顽强与坚韧,无论脚下的土地肥沃还是贫瘠,无论面对的是阳光还是风霜,都在为了生存与命运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