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家中那熟悉的堂屋再度成了“墨香工坊”，父亲早早便忙碌开来，将写好的一大摞对联精心铺展于桌面，逐副仔细端详，如同匠人品鉴稀世珍宝，目光里满是审慎与呵护。见有纸张微皱，他便伸出那双因常年握笔而指节略显粗粝、却满是沉稳劲道的手，轻轻抚平，掌心摩挲纸面，似在传递着无声的祝福，每一下都饱含着对传统年俗与乡亲们的深情厚意。随后，他又郑重其事地寻来一根红绳，那红绳鲜艳夺目，恰似新春的一抹热烈色彩，在他手中灵活穿梭，仔细捆绑着对联，边捆边调整，确保每副对联都整齐紧实，绝无一丝凌乱。
待一切打理妥帖，父亲双手稳稳托起这摞承载着墨香与祈愿的对联，迈着庄重的步伐向我走来，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有力，似带着岁月沉淀的使命感。走到近前，他微微仰头，目光与我交汇，那双眼眸，犹如深邃的幽潭，此刻却满盈着恳切与期许，郑重地交到我手上，同时，紧紧握住我的手，他手上的温热透过肌肤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意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说道：“孩子，这些对联你可要仔仔细细送到乡亲们手中，这一笔一划可都是咱对大家伙新一年的念想与祝愿呐，从村头的老赵家，到巷尾的钱婶家，一家都别落下。让大伙贴上咱自家写的对联，热热闹闹、红红火火迎新春，把这老传统、好福气延续下去。”
接过对联的瞬间，那熟悉且浓郁的墨香扑鼻而来，恰似往昔年味呼啸着奔涌而至，刹那间，往昔岁月如汹涌潮水，在我心间激荡翻涌，那些与对联、与年味儿紧密缠绕的旧时光，在记忆深处徐徐铺展，清晰得仿若昨日重现。
小时候，腊月的风恰似顽皮孩童，在村子街巷肆意穿梭、呼啸而过，虽携凛冽寒意，却无法驱散那浓浓萦绕、仿若凝实的年味。天空仿若被澄澈擦拭，宛如明镜，日光倾洒，似细碎冰晶纷扬，清冽光芒勾勒出屋舍错落、小巷蜿蜒的轮廓，墙角积雪绵软蓬松，如为村庄精心镶嵌的素边，整个村子仿若童话里静谧且古朴的插画，静静候着新春的笔触添彩。老槐树褪去葱茏绿装，枝丫嶙峋伸展，于寒风中坚守，宛如一幅淡雅水墨画，忠实见证家家户户筹备年关的忙碌与满心期许。
踏入我家小院，这里瞬间成为年味“聚光灯”聚焦的主角。朱红大门饱经岁月洗礼，往昔鲜亮稍减，却在岁末被擦拭得干干净净，质朴喜气自斑驳间透出，仿若咧嘴迎接新春的老友。檐下，几串红辣椒与金黄玉米随风轻晃，恰似天然“年俗艺术品”，红与黄交织碰撞，为小院添一抹农家独有的红火与富足气息，仿若喜庆鞭炮串串、金珠粒粒，满是祥瑞氛围。堂屋正中，旧木桌早早郑重列席显眼处，桌面划痕与磨损镌刻往昔故事，笔墨纸砚整齐列阵，如严阵以待的士兵，静候承载祈愿的庄重仪式启幕。
父亲书法在邻里间素有口碑，声名远扬，每至腊月，家中那张旧木桌便在众人期许中，摇身一变，成了村里人口中神圣的“祥瑞创作台”。父亲登场时，总是一袭洗净熨帖的素衣，步伐沉稳且笃定，每一步落下，似带着千钧之力，又透着对传统仪式的尊崇，神色庄重肃穆，宛如即将步入古刹圣殿主持一场庄严法事，周身弥漫着敬畏与虔诚，那举手投足间，皆似在演绎无声却庄重的开场礼。
先是那轻轻挽起袖子的动作，舒缓且流畅，手臂似被微风轻托，徐徐上扬，动作不疾不徐，恰似潺潺溪流，平和之中满含对祖辈传承、传统习俗的深深敬意，仿佛借此拂去周身凡尘，开启与墨香古韵的对话。紧接着，移步至水槽边，父亲双手缓缓探入澄澈水流，指腹摩挲，掌心揉搓，水花在指缝间跳跃、飞溅，似灵动的精灵，每一滴水珠都裹挟着洗净尘世纷扰琐碎的使命，直至双手被水流涤荡得洁净无瑕，方为迎那墨香晕染做好万全准备，以求满心祈愿能纯粹、凝练地凝于笔端，化作对新春最真挚、炽热的祝语。
待一切就绪，父亲身姿笔挺，如苍松扎根大地般稳稳伫立在桌前，脊梁挺直，双目凝视铺开的宣纸，那目光深邃得仿若能穿透纸张的经纬，径直望见阖家团圆、福运满盈的新春盛景，似已提前置身于那热热闹闹、满是祥瑞的佳节之中。而后，缓缓抬手，握住毛笔，那毛笔似与父亲的手融为一体，成为其身体延展的部分。饱蘸墨汁时，笔毫仿若渴极的海绵，贪婪地吸纳墨液，须臾，便吸饱墨，变得圆润饱满，恰似盈满甘霖的笔头，熠熠生辉，蓄势待发。父亲那握笔之手，沉稳有力，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恰似紧绷的弓弦，凸显劲道与掌控力，毛笔悬于纸面之上，稍作停顿，此时的父亲，宛如一位久经沙场、即将挥剑出征决战的将军，于静穆之中积聚磅礴气势，周身气场凝而不发，只待笔锋落纸，奏响年的激昂序曲，挥毫泼墨间，拉开新春祈愿的大幕。
按旧俗，上联居右、下联居左，横批从右至左书就，规整间满是对传统敬重。写“福旺财旺运气旺，家兴人兴事业兴”这幅联时，父亲仿若入了无我之境，全情投入，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在冬日微光里闪烁，目光恰似被磁石牢牢吸附在笔下纸上，紧紧锁住每一处笔画走势，眼睛眨动都似怕错失分毫。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眼角的细纹仿若被喜悦填满、撑开，透着对来年生活满溢于心的热切期许。起笔落墨，“旺”字笔锋厚重雄浑，每一笔似灌注千钧之力，墨痕深深嵌入纸中，祈愿生活各面恰似烈火燎原，蓬勃朝气喷薄而出，富足境况滚滚而来；“兴”字则笔画灵动连贯，似有灵蛇蜿蜒游走，渴盼家宅诸事皆盛，亲人间情谊深厚如陈酿，事业一路攀高，蒸蒸日上。笔锋游走如龙蛇，墨香悠悠飘散，与心底对年的热望相融相汇，字字皆为新春“许愿符”，满载憧憬。
写联之际，趣事恰似糖葫芦成串，为这庄重添几分烟火诙谐。那次父亲正挥毫泼墨，笔锋如龙蛇狂舞，墨香仿若无形华绸，悠悠萦绕屋内，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至下联收尾关键处，家中那馋嘴小狗，平日总被墨香勾得“神魂颠倒”，此刻叼着根大骨头，摇头晃脑、乐颠颠跑进来，兴许是被屋内这庄重肃穆氛围“震慑”住，往日的莽撞劲儿全然不见，蹑手蹑脚凑到桌下，肚皮紧紧贴着地面，耳朵耷拉着，活脱脱一副小心翼翼模样，不想尾巴不经意一摇，“哐当”一声碰倒旁边凳子，声响突兀，吓得它骨头滚落，原地僵住，眼睛瞪得溜圆，满是惊恐，恰似被施了定身咒。父亲手上一抖，笔画险些歪扭，却瞬间神色一凛，故作严肃瞪它一眼，嗔道：“你这小馋鬼，也来凑春联的热闹，可别坏了咱家福气！”话虽如此，屋里人哪还憋得住笑，父亲嘴角也微微上扬，笑意藏在眼底，旋即稳了稳笔，继续书写，倒让这联添了别样诙谐“佐料”，别具风味。
邻家小妹恰似一只欢快活泼的小鸟蹦跳着来串门，恰逢父亲写横批。小姑娘扎着俏皮的羊角辫，眼睛瞪得像铜铃，满是好奇与新奇，目光紧紧黏在毛笔和纸上，一眨不眨。父亲见她兴致盎然，便笑着逗她：“丫头，想不想写个字试试？”小妹一听，兴奋得小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红苹果，忙不迭直点头，怯生生伸出小手接过笔，可那笔在她稚嫩小手里，却似不听使唤的调皮棍儿，用力一按，墨汁“啪”地溅出个大黑团，吓得她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来。父亲赶忙柔声安慰，大手一挥，巧妙构思，将墨团勾成个俏皮可爱的卡通猪头，还添上“福满家门”四字，笑着说：“看，这是小妹专属的‘福猪头’，咱家今年必有好运！”小妹一听，破涕为笑，屋里气氛仿若被点燃的烟花，绚烂升温，欢声笑语满溢。
还有一回，年风似调皮捣蛋的精怪，呼呼肆虐，窗户关不严实。父亲写联正酣，“噼里啪啦”一阵风破门而入，吹得宣纸哗啦作响，墨汁飞溅，好好一个“春”字，无端多了几道歪扭“触角”。我在旁急得直跺脚，像热锅上的蚂蚁，满心焦急。父亲却不恼，端详片刻，眼中闪过思索光芒，仿若智慧火花一闪，顺着墨痕添了几笔，把“春”字妙笔改造成一只灵动欲飞的春燕，燕尾恰似精巧剪刀，展翅仿若要冲破纸张、冲云霄而去，还神色自若地说：“这风是老天派来送祥瑞的，让咱家春天带着生机进门咯！”众人见此，皆赞妙哉，这意外倒成独特祝福，新春期盼似被添柴加薪，愈发浓郁炽热。
晾干后便是庄重张贴时刻，小院暖阳铺金，风也乖巧，拂动对联似蝶翼轻摇。父亲端来新熬米糊，热气氤氲如祥雾，清香满是丰年祈愿，似将新春盛景“融”于其中。旧毛刷微黄柔顺，卧于掌心待命。父亲敛神，轻拈上联，珍视若捧传世珍宝，手指微颤，仔细掸纸除褶，似拂尘世微瑕，保祈愿无瑕。涂抹米糊时，手腕沉稳发力，动作细致，米糊洇开似琼浆漫流，晶莹透亮。寻好点位，擎起上联张贴，口中喃喃吉利话，毛刷拂过，扎实有力，祈愿嵌入家门筋骨。下联依礼张贴，与上联呼应如忠诚护卫，墨字扎根门边，守护家宅。横批最瞩目，父亲双手托举，找准中轴线贴上，动作庄重，“吉祥如意”四字高悬，似天音昭告新春入驻，满院年味随这一贴，如沸水翻腾四溢。
而腊月里，厨房是母亲的“专属战场”，年关忙碌在此演绎得热火朝天。灶台上，两口大锅仿若“饕餮巨口”，蒸汽氤氲升腾，瞬间将母亲身影笼罩，恰似仙子隐入云霭。蒸年馍时，母亲双手于案板面团间舞动，宛如精于魔法的面点大师，白面在她揉搓拿捏下，乖巧成圆润馍坯，似等待检阅的胖娃娃，排排坐进蒸笼，静候热气洗礼成蓬松香软年馍。煮肉之际，厨房的锅里水已“咕噜咕噜”欢唱，肥瘦相间肉块入锅，便似欢快鱼儿，在沸水里翻滚跳跃，油脂浮起，肉香破门，恰似长翅精灵，勾人馋虫，引得腹中“闹腾”。母亲虽累得腰酸背痛，汗水沿鬓角滑落、洇湿衣衫，总有热心婶婶赶来，揉面双手似灵动波浪，添柴麻利稳当，灶膛火苗跳跃，烟火间满是相助温情，阖家与邻里共酿醇厚年味，小院似被欢乐煮沸。
稍大些，街头巷尾卖春联摊子渐多，五彩印刷品夺目，亮光纸、烫金字，繁华尽显，却少自家手写的质朴韵味与深情厚意。往昔手写联晾干后，除夕阖家贴联念吉利话，似披“祥瑞铠甲”护佑新岁。父亲曾因工作忙碌，塞钱让我去买联，摊前印刷品千篇一律、机械呆板，不见墨香温度。正沮丧时，我寻得角落手写联，词句含生活希冀、笔锋藏祈愿，如获珍宝买下，忆起父亲落款盖章的仪式感满满。
去年春节，退休的父亲似重归“战场”老将，早早备好笔墨纸砚。一家人围坐，暖灯映满室温馨，他写我添墨，孩子画“福”字，红联伴笑语，墨香与亲情缠绕。街头手写摊围满念旧人，买家求福选联，摊主循礼点朱砂，买家捧联如接福运。父亲写对联，写出年味，溢出助人为乐情，更蕴含对新生活新未来的畅想，每一笔皆为岁月注脚，每联皆凝团圆祈愿。
岁月流转，时代更迭，从热闹排队求联到印刷品盛行，再到念旧寻墨香，不论写联买联，其中凝着的，是团圆、新春祈愿，是代代传承、永不褪色的年味，是家家户户对新岁“梦之蓝图”，此心恒古不变，如墨香贯穿岁月，年味长留心间。
近几年，母亲紧跟时代，年货超市“搬”回，年夜饭网络预订，一键下单省却烟熏火燎。来写对联的村民寥寥，父亲守着笔墨红纸，眼神落寞如秋末湖面，往昔风采隐于岁月，可他倔劲似老树根，早早备五十副联，笔锋苍劲、墨字眷恋，托我送予村里贫困户与忠实“粉丝”。
我望着父亲，软语相劝：“爸，操劳半生，您该在岁月椅上歇着，享享清福，别再劳心了。”父亲执拗摆手，催我速去，那神色仿若只要墨香于村巷延续，心底年味便永不落幕，纵时代浪潮汹涌，也要用笔护住珍贵“年魂”，守紧岁月沉淀的温暖，让年味与祈愿，在岁月长河里岁岁流淌、代代传承。
美丽人生
